昨天午后,阳光正好,手边的咖啡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。手机屏幕亮起,是那位最近一头扎进AI世界的张同学发来的消息,带着一种初学者特有的、按捺不住的兴奋。他基本算是信息化和编程的小白,但借助大模型的力量,硬是“整”出了一套MCN业务流程的自动化方案,还附上了两段能跑的代码。
“我感觉这已经算是一份可行性研究了!”他信心满满地敲下这行字。
我笑着抿了口咖啡,点开了他发来的文件。这是一个知识提取的工作流:录一段主播的讲话,自动转成文字,优化掉“嗯嗯啊啊”,提炼出核心主题,最后再转成QA问答对,塞进知识库。整个流程由CrewAI驱动,被拆分成了几个听起来煞有介事的智能体——“文本预处理专员”、“主题内容筛选师”、“知识结构化专家”……一共两百来行代码,逻辑清晰,也确实能跑通。
然而,我的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。看完之后,我没有感受到惊喜,甚至没有太多赞许的冲动,反而是一种哭笑不得的熟悉感涌上心头。这……不就是那种我们行内人一眼就能看穿的“正确的废话”吗?
我靠在椅子上,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。我知道,我的朋友正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快感之中,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LLM带来的强大“可行性”——那些过去遥不可及的技术门槛,仿佛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。而我,一个在信息化和智能化领域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老兵,看到的却是这片平地之上,一个更加巨大、也更具迷惑性的“幻觉”。
这种感觉,实在是太似曾相识了。它瞬间把我拉回了那个还没有LLM的年代,办公室里灯火通明,白板上画满了看似完美的流程图。
我的那些同事们,其中不乏有十多年经验的好手,他们提交的需求文档、设计的业务流程,也常常陷入同样的陷阱。流程图整齐规范,逻辑上严丝合缝,每个环节都显得那么“正确”,但就是经不起推敲。我记得有一次,一份关于生产系统的设计稿,把所有理想状态下的操作都描绘得如丝般顺滑,却对并发、异常、数据校验这些“脏活累活”避而不谈。我说,这方案就像一辆没有刹车和悬挂的跑车,只能在真空的理想赛道上跑。
久而久之,团队里流传开一个玩笑:“看见强哥的脸,就想起来哪些事儿还没做完;看不见他的时候,就感觉项目已经做完了。”
这句玩笑,与其说是在调侃我,不如说精准地描绘了一种普遍现象。我的出现,就像一个移动的“现实检查器”。我的那张脸,仿佛在替未来的用户、替系统的维护者、替那些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,提前发问。我并不是在吹毛求疵,也不是享受那种指出别人问题的快感,而是一种内化于心的本能——在看到任何一个设计时,我脑中已经开始预演它在一年后、被一万个用户使用时,可能会遇到的种种窘境。
“正确的废话”的本质,是点状思维对系统工程的粗暴简化。它用孤立的、线性的步骤,掩盖了真实世界中盘根错节的联系。它只解决了“What”(做什么)和“How”(怎么做)的表层问题,却完全忽略了那些真正决定一个系统生死的“Why”(为何而做)、“Who”(为谁而做),以及最重要的——“What if…”(万一……怎么办?)。它构建的,是一个脆弱的、一触即溃的“理想模型”,而非一个能在风雨中稳定运行的“鲁棒系统”。
而现在,LLM的出现,像一个超级放大器,将这种创造“正确废话”的能力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维度,并催生出了我朋友所感受到的那种“可行性幻觉”。
过去,要搭建一个NLP原型,你需要了解算法、配置环境、处理依赖,一套流程下来,至少需要一个专业团队数周的努力。而如今,一个下午,几行API调用,一个看似全能的AI工作流就诞生了。这极大地降低了创造的门槛,也让人轻易地产生了一种“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”的错觉。但残酷的现实是,万里长征,我们可能才刚刚抬起脚。
让我们回到我朋友的那个例子。他的那200来行代码,核心驱动力是几个简短的提示词,每个大约200字,硬编码在程序里。比如给“主题内容筛选师”的指令,大意就是“请你从这段文字里提炼出核心主题”。这是一个典型的“点”任务。
而在我们实际的生产系统中,一个核心业务的提示词,主干部分没有3000字根本打不住,在如今大模型长文本能力越来越强的背景下,跑到七八千字更是家常便饭。这绝非故弄玄虚,也不是单纯的文字堆砌。这200字与8000字的背后,是玩具与产品的鸿沟,是“临时工”与“数字员工”的鸿沟,是“作坊”与“工厂”的鸿沟。
这不只是一个比喻,而是我们团队刚刚用近50天时间换来的惨痛教训。就在不久前,我们雄心勃勃地计划打造一个“设计开发智能体”套装(参见《“超级单兵”赋能计划》)。蓝图很美好:先让AI抽取系统设计规范,然后定义出数据库设计、UI设计、代码生成和单元测试等几个各司其职的智能体。在纸面上,这是一个多么清晰、多么符合逻辑的自动化流程。
但现实迅速给了我们一记响亮的耳光。V1.0版本的智能体套装一上线,就像个被宠坏的实习生,立刻开始尽责地学习、引用甚至“创造性”地复制我们现有框架中堆积如山的“屎味代码”——这是我们对那些混乱、不规范、充满技术债的遗留代码的内部“爱称”。V1.0,惨败。
我们继而花了大量时间去“净化”环境,剔除那些最明显的坏味道。然后,我们推出了V2.0。结果呢?它依然失败。因为我们发现,问题比想象的更深。不仅仅是代码有“屎味”,连作为AI知识库源头的整个框架设计本身,都存在着结构性的缺陷。AI再聪明,投喂给它的“饲料”有问题,它产出的也只能是更高明的“垃圾”。
直到我们下定决心,对整个基础框架进行了伤筋动骨的重构,并基于对业务更深刻的理解,重新定义了智能体的职责——合并了后端开发与单元测试,增加了独立的“概要设计”智能体——我们才在磕磕绊绊中迎来了堪用的V3.0版本。这一趟从天真到现实的旅程,耗时近50天。最初那个看似完美的计划,正是典型的“可行性幻觉”,而这50天的挣扎,才是打磨一个真正可用的AI系统所必须付出的、沉甸甸的代价。
一个200字的提示词,像一句简单的口头指令:“嘿,帮我把这段话变成QA。”它关注的是一次性的、孤立的任务执行。它假设输入永远是标准的,输出的要求也无所谓,只要“像个QA”就行。
而一个8000字的提示词,对我而言,它不再是一个请求,而是在铸造一个数字化的“专家灵魂”。它是一份极其详尽的、注入到AI心智里的工作规约。
在动笔之前,我们必须像一个严谨的架构师那样去思考。首先,是它的核心身份(Core Layer)——你到底是谁?你是一位MCN行业的内容策略专家,还是一位严谨的知识库管理员?你的立场和视角,决定了你思考的起点。然后,是它的能力边界(Execution Layer)——你能做什么?你的知识是来自我提供的这份材料,还是可以自由发挥?你被授权对内容进行多大程度的改写?接着,是不可逾越的约束红线(Constraint Layer)——什么话题绝对不能碰?哪些词汇是禁忌?当我的要求与你的安全准则冲突时,你该听谁的?最后,才是那套精密复杂的操作流程(Operation Layer)——你该如何一步步地分析文本,如何识别关键信息,如何构建QA的JSON结构,如何为每个QA打上分类和标签,当遇到模棱两可的内容时,你应该提出疑问还是大胆猜测……
你看,这哪里还仅仅是一个“提示”,这分明就是一个微缩的、高度浓缩的系统设计文档。它定义了一个数字智能体的世界观、方法论和行为准则。而朋友代码里的那200字,更像是一张递给路人的、写着模糊地址的便条;而我们的8000字,则是一份包含了卫星定位、道路规则、紧急预案和目的地详细蓝图的导航手册。两者都能“指向”一个地方,但只有后者,才能保证安全、可靠、高效地抵达。
那么,回到那个让我皱眉的瞬间。为什么我能下意识地洞穿这层“可行性幻卷”,看到朋友那200行代码背后的脆弱?为什么同事们会开玩笑说,看见我的脸就能发现问题?
答案,或许就藏在我脑中那张“隐形的清单”里。
这张清单,并非写在纸上,也不是什么刻板的流程手册。它更像是一种思维的肌肉记忆,是在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里,被无数个成功的喜悦和失败的教训反复捶打、淬炼而成的一种结构化思考框架。每当面对一个新点子、一个新需求,这张清单就会在我的脑海中自动展开,用一系列“元问题”来审视它,像CT扫描一样,层层剖析,直至核心。
有趣的是,当我后来尝试将这种直觉性的思考模式总结出来,并试图将其传递给AI时,我发现这并非一蹴而就。我不能直接告诉AI“要像强哥一样思考”,我必须先将我的“直觉”进行解构和建模。这个过程,本身就是一次深刻的自我剖析,而驱动我这么做的,恰恰是一次代价不菲的失败尝试。
过去这些年,我积累了大量的文字产出,几十万字,全是我在不同时期的想法和观点。我天真地以为,只要把这些“料”都喂给AI,就能复刻出一个我的“数字孪生”。于是,我兴致勃勃地将这些文字做成了知识库,在不同的LLM上打造了多个“AI Bro Tsong”。
然而,结果却一塌糊涂。这些AI分身,就像一个学舌的鹦鹉,而非一个思考的伙伴。由于我的思想和认知在不同情景、不同年份下会演进甚至出现前后矛盾的观点,AI也忠实地继承了这一切,它的回答中充满了“屎味”——那些我自己早已抛弃或修正了的、过时的、甚至错误的观点,被它不加分辨地翻出来,造成了极大的混乱。这与我们团队打造开发智能体时遇到的问题如出一辙。
更让我失望的是,我试图让AI反向工程,从这几十万字的知识库里去自动提炼我的“思维框架”,效果更是差到可以忽略不计。AI擅长模仿语言的“风格”,却难以洞察思想的“结构”。
我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技术手段去优化它。从最简单的文本分块(Chunking),到为数据打上精细的标签、分类等元数据,再到把知识组织成树状、图状甚至是QA对,我把能用的RAG十八般武艺都耍了一遍,但效果始终差强人意。AI依然无法在面对新问题时,真正像我一样去思考、去推理。
这些AI强哥的失败让我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:专家之所以是专家,不在于他脑中存储了多少零散的知识点,而在于他拥有一个稳定、高效、能够处理复杂和矛盾信息的思维框架。试图通过简单地“喂数据”来复制专家,就像是把一图书馆的食谱塞给一个厨房小白,指望他能立刻成为米其林大厨一样,是缘木求鱼。
这,才是我下定决心不再依赖“投喂”,而是回过头来,对我自己的思考过程、甚至对“问题”的本质进行建模的真正初衷。
我首先回到了最本源的问题,为“什么是问题”本身进行建模,我称之为“认知主体与现实映射的动态框架”(参见《解构“问题”:认知主体与现实映射的动态框架》)。这让我明白,我们所谓的“问题”,其实是我们的认知与现实之间出现的偏差或不一致。
接着,我需要回答,专家是如何识别并弥合这种偏差的?于是我建立了第二个模型,为“如何像专家那样思考”进行建模,这是一个“动态认知-迭代框架”(参见《像专家一样思考:驾驭复杂世界的制胜之道》)。它描绘了专家如何通过观察、假设、验证、修正的循环来不断逼近问题的本质。
有了思维模型,还需要具体的技能。所以我又建立了第三个模型,为“写提示词需要什么样的技能”进行建模,我把它梳理成一个“提示词工程的核心技能金字塔”(参见《解锁AI潜能:提示词工程的核心技能金字塔》),从底层的本质思考到顶层的扩展创新,层层递进。
直到完成了这三个基础模型的构建,为“问题”、“思考”和“技能”都打下了地基之后,我才真正开始为提示词本身设计框架。 这个最终的产物,就是我那个复杂的CCPE(智核提示工程)框架(参见《智核提示工程开发指南》)。
现在回头看,我惊奇地发现,CCPE的诞生过程,与我审视一个新需求的思考路径,在底层逻辑上竟然惊人地一致。本质上,它们都是在为一个“系统”(无论它是传统的人肉流程,还是一个前沿的AI智能体)注入灵魂、划定边界、定义行为。唯一的区别是,过去我将这套思考应用于人与流程,而现在,我需要将它翻译成一种AI能理解的语言。
所以,当朋友的那个“知识提取流程”摆在我面前时,我脑中的提问就开始了,就像在需求阶段进行的一次无声的、快速的预演:
我首先会问这张清单的“核心层”问题,去探寻它的“灵魂”:这个QA知识库,最终是给谁用的?是给新主播做培训,快速了解某个领域的知识?还是给内容运营团队,用来寻找直播素材和灵感?不同的用户,决定了QA的颗粒度、风格、甚至是情感色彩。这个最根本的“为谁服务”的问题,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想。
接着,是“执行层”的问题,去明确它的“能力”:提炼主题的“标准”是什么?是基于词频,还是基于语义?QA的Json结构该如何设计,才能方便未来的检索和扩展?比如,除了“Q”和“A”,我们是否需要“标签”、“来源”、“创建时间”、“相关主题”这些字段?这些决定了知识能否真正被“管理”起来,而不是一堆无序的文本。我又想,这个需求未来会不会有变化?比如除了主播讲话,我们还要分析竞品视频、热门评论,这个流程能适应吗?这是在探寻它的成长性,避免把它做成一个一次性的、短命的工具。
然后,是“约束层”的问题,为它划定“红线”:在生成文字稿时,有没有什么法律或合规风险?比如涉及他人隐私、商业秘密的内容,应该如何处理?在提炼观点时,如何避免断章取义,甚至曲解主播的原意?效率和准确性发生冲突时,我们优先保哪个?这些是系统的“刹车”和“安全带”,没有它们,跑得越快,风险越高。
最后,才是“操作层”的问题,去定义具体的“流程”:如果语音识别的错误率很高怎么办?如果LLM提炼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主题怎么办?如果生成的QA与知识库里现有的条目重复了,是覆盖、合并还是提醒?这些“异常处理”的细节,才是一个系统能否在现实世界中稳定运行的关键。
你看,这张“隐形清单”上的每一个问题,都在将一个模糊的想法,步步为营地打磨成一个清晰、健壮、有生命力的系统蓝图。它是在用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,来审视和拷问现在的这个设计。这,或许就是那张“会说话的脸”背后,真正的秘密。
文章写到这里,面对着朋友发来的信息,我依然思考着如何回复。
我最终没有直接甩出我脑中那张复杂的“清单”去“打击”他。我深知,他的那份热情、那种敢于动手尝试的行动力,正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特质。在AI浪潮席卷而来的今天,我们最不缺的,或许就是各种各样的新想法和新工具;最稀缺的,反而是愿意投身其中、亲手去实现、去试错的勇气。
那一刻,我忽然意识到,我们这些所谓的“老专家”的角色,正在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转变。过去,我们是知识和经验的壁垒,是最终的建设者和决策者。而现在,我们的价值,或许不再是守着那座壁垒,而是成为“幻觉”的破除者和“领航员”。
我们的任务,不再是居高临下地评判一个想法的“对”与“错”,而是把我们脑中那些“隐形的清单”、那些从失败中总结出的系统性思维,用一种更具启发性的方式分享出来。我们要做那个在旁边适时提问的人——“然后呢?”、“为谁做?”、“万一呢?”。我们要做那个手持探路灯的人,帮助那些充满热忱的探索者,看清脚下的路,避开前方的坑。
或许,最好的组合,就是一个像我朋友那样,拥有无限创造力和行动力的人,配上一个像我这样,总在旁边唠叨着各种可能性和风险的人。AI让前者的门槛变得前所未有的低,也恰恰因此,让后者的价值愈发凸显。
想到这里,我拿起手机,给朋友回了一句:“非常有意思的尝试!能跑起来已经很棒了。下一步,我们或许可以聊聊,看这个‘一人即战队’未来能成长为什么样子?”
我想,这,才是一个更有建设性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