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“信不信”取代“对不对”:我们该如何与中医相处?

Posted by Wantsong on Wednesday, July 16, 2025

引子

最近天气持续高温,妻子不知从哪听来的方子,说想去开几副中药调理一下身体。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,只小声嘀咕了一句:“很多中药材重金属超标,没病别乱喝。”

我没敢说得太多。因为经验告诉我,在中医这个话题上,讲道理往往是徒劳的。它早已超越了事实和逻辑的范畴,变成了一个近乎玄学的“信则灵,不信则无”的问题。

果不其然,尽管我极力克制,一场长达一小时的争论还是不期而至。从“老祖宗的智慧”到“西药的副作用”,从“治未病”的玄妙到“气血平衡”的哲学,我们的话题在两个无法交集的宇宙里来回碰撞。最终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

那一刻我意识到,这场家庭辩论的缩影,正是在整个社会舆论场中日复一日地上演着。我们与中医的关系变得如此拧巴,要么是毫无保留的迷信,要么是充满鄙夷的否定。我们似乎丧失了心平气和地问一句“它到底是什么”的能力。

于是,我决定写下这篇文章。不为争吵,不为站队。只希望能提供一个基于逻辑与事实的分析框架,帮助更多的人拨开情绪的迷雾,用批判性思维,重新审视我们与中医——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化遗产——究竟该如何相处。

一、中医的身份——它究竟是什么?

要讨论如何与中医相处,我们首先必须回答一个最基本的问题:中医是什么?如果对它的身份认知存在根本性的错位,那么一切讨论都将是空中楼阁。

1. 破除迷思:中医理论不是对人体的真实描述

许多人相信,中医和西医只是用不同语言描述同一个人体。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。事实上,两者在最底层的认知模型上,存在根本性的差异。

以“心”为例。现代医学的“心”(Heart),是一个通过解剖学、生理学定义的、结构清晰的血肉器官,它的功能是泵血。而中医的“心”,除了包含一部分泵血功能(心主血脉),更重要的是“心主神明”——它被认为是人类精神、意识和思维活动的主宰。因此,当一个人失眠、焦虑、健忘时,中医可能会从“心”来论治。这显然不是在治疗那个解剖学上的心脏。

同样,中医的“肾”也远非解剖学上的“Kidney”。它除了与水液代谢有关,更是一个涵盖了生长、发育、生殖、内分泌乃至骨骼健康的“功能集合体”。

这种例子贯穿了整个中医理论。其核心概念,如“脏腑”、“经络”、“气”,都不是对人体物质实体的客观描述,而是一套为了解释生命现象而构建的、高度抽象的功能模型。它更像一张复杂的“功能关系图”,而非一张精准的“人体结构图”。

因此,用现代解剖学去验证经络是否存在,或者指责中医的脏腑定位不准,虽然在事实上是对的,却常常会陷入鸡同鸭讲的困境。但这恰恰雄辩地证明了:中医理论,并非一套关于物质世界的科学知识,而是一套前科学时代的自然哲学体系。

2. 关键辨析:非科学不等于伪科学

当我们说中医不科学时,许多支持者会感到被冒犯,认为这是在将其打为骗术。这里,我们需要引入一个至关重要的哲学辨析:非科学(Non-science)与伪科学(Pseudoscience)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。

科学哲学家卡尔·波普尔提出,“可证伪性”是区分科学与非科学的标志。一个科学理论,必须在逻辑上存在被证明是错误的可能性。例如,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预言了光线在引力场中会弯曲,这个预言如果通过观测被证伪,整个理论就会被动摇。

而中医的核心理论,如“阴阳五行”,是一种高度抽象的哲学世界观。你无法设计一个实验去推翻阴阳学说,就像你无法设计实验去推翻柏拉图的理念论一样。它们本身不具备可证伪性,因此,将中医的理论框架归为非科学的范畴,是一个基于科学哲学的中性描述。它与历史、文学、艺术一样,是人类认知世界的另一种方式,只不过它不属于现代科学的范式。

伪科学则恶劣得多。它的本质是冒充科学——它使用看似科学的术语,声称自己遵循科学方法,但实际上其结论无法被重复验证,且拒绝接受不利于自己的证据。

因此,严谨地说,中医的古典理论体系是非科学的。然而,在当下的舆论场中,当一些人将其用无法验证的量子纠缠、生物能量来包装,宣称其疗效可以碾压现代医学,并拒绝接受严格的临床试验检验时,这种推广和应用行为,就使其表现出了鲜明的伪科学特征。

认清非科学的本来面目,既是对其历史地位的尊重,也是戳破当代伪科学神话的第一步。

二、中医的坐标——它在全球医学史中的位置

厘清了中医的身份后,我们需要一个更广阔的视野,将它放置于全球医学史的坐标系中。只有通过横向比较,我们才能打破“中华瑰宝、独一无二”的幻象,客观地看待它的位置。

1. 同源的祖先:从巫术到自然哲学

一个可能会让许多人惊讶的事实是:中医并不特殊。它的起源和发展路径,与世界上其他主流传统医学体系惊人地相似。

无论是印度的阿育吠陀医学(Ayurveda),还是古希腊-阿拉伯的尤那尼医学(Unani),亦或是欧洲的传统医学,它们的共同祖先都是远古的巫术。在人类文明的黎明时期,医疗、宗教与魔法是三位一体的,部落的巫师既是精神领袖,也是最早的医者。

然而,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前后,东西方文明不约而同地迎来了一次伟大的认知革命。以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和中国的《黄帝内经》为标志,先哲们开始有意识地将对疾病的解释,从鬼神、诅咒等超自然领域,拉回到自然世界本身。

于是,一套基于自然哲学的解释框架诞生了:

  • 在中国,是“阴阳五行”;
  • 在印度,是“三液(Dosha)”和“五大元素”;
  • 在欧洲,是“四体液说”(血液、粘液、黄胆汁、黑胆汁)。

这次革命标志着医学作为一门独立于巫术的知识体系的诞生。因此,简单地将成熟的传统医学等同于巫术,是忽略了这次关键进步的。但我们必须认识到,中医所走的这条路,是当时人类文明的共同选择,而非独有智慧。

2. 相似的命运:被现代医学革命性地取代

在接下来的近两千年里,这些基于自然哲学的传统医学各自发展,成为文明的守护者。然而,随着文艺复兴和科学革命的到来,一场颠覆性的变革发生了。

现代医学的诞生,不是对欧洲“四体液说”的改良,而是基于细胞学说、微生物理论和生物化学的彻底革命。它用一套全新的、可验证的、基于物质结构的还原论方法,完全取代了旧的哲学模型。

一个经典的例子是阿司匹林。现代医学并非继承了“柳树皮可以退烧”的传统经验,而是从中分离、提纯出乙酰水杨酸这一化学单体,并用精准的药理学阐明其作用机理。它借鉴了传统医学的经验线索,但彻底抛弃了其背后的理论脉络。

这个过程揭示了一个深刻的现实:现代医学对待其“亲生父母”——欧洲传统医学——尚且如此决绝,我们又怎能期望它与一个理论体系截然不同的中医“水乳交融”呢?

3. 尴尬的现状:全球范围内的辅助角色

如今,在全球主流医疗体系中,所有的传统医学,包括中医,都被归入了补充与替代医学(CAM)的范畴。

  • 在美国,针灸师不能自称医生(Doctor),中药只能作为“膳食补充剂”销售,不能声称疗效。
  • 在日本,必须先考取西医执照才能开具汉方药,而汉方药的市场份额不足医药总市场的3%。
  • 在欧洲,传统疗法同样被视为补充手段,因缺乏循证医学证据,绝大多数已被现代医学取代。

甚至在接受度上,以瑜伽和冥想为特色的印度阿育吠陀医学,以及在伊斯兰世界广泛流传的阿拉伯传统医学(如拔罐Hijama),其全球影响力还高于中医。

事实是,当今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发达国家,将传统医学作为对抗疾病的主流手段。它们被清晰地定位为:在现代医学主导下的,用于改善生活质量、缓解慢性症状的辅助选项,其药物和疗法必须接受现代科学的严格审视。

认清这一全球坐标,我们才能更清醒地审视下一个问题:为什么,唯独在中国,中医被赋予了如此特殊、如此崇高的地位?

三、错位的宠爱——为何我们与中医的相处模式如此特殊?

既然在全球范围内,中医与其他传统医学的地位并无本质不同,那么一个尖锐的问题便浮出水面:为什么唯独在中国,中医被提升到与现代医学并驾齐驱的战略高度,享受着如此特殊的宠爱?

答案或许残酷:这种特殊的相处模式,其驱动力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公共卫生考量。

1. 重新审视神话:青蒿素案例的真相

要理解这种特殊性,我们必须解构那个最常被用来证明中医伟大的案例——屠呦呦与青蒿素。然而,当我们深入事实的细节,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便会展开。

首先,青蒿素的真正来源是植物黄花蒿,而非中医典籍和药房里常用的青蒿。这是一个关键的、足以颠覆整个叙事的植物学事实。而之所以最终命名为“青蒿”,是因为若使用“黄蒿”,就与中医一点关系都没有了。

其次,屠呦呦团队的灵感,来源于东晋葛洪《肘后备急方》中“青蒿一握,以水二升渍,绞取汁,尽服之”的记载。这里的“绞取汁”启发了他们采用低温萃取的方法,从而避免了传统中药高温煎煮对青蒿素有效成分的破坏。这恰恰证明了,传统的主流实践方法(煎煮)是无效甚至有害的,而那个被忽略了上千年的“孤例”反而藏着成功的钥匙。

最重要的是,青蒿素的发现,是“523项目”这一国家级科研攻关的成果。它动员了全国数百名科学家,采用现代药理学的大规模筛选、化学分离、临床试验等一系列科学方法,耗时数年才取得成功。整个过程,与中医的“阴阳五行”或“君臣佐使”的理论框架毫无关系。

因此,青蒿素的成功,非但不是中医理论的胜利,反而是对传统医学进行“去其糟粕、取其精华”的完美示范。它证明了传统典籍可作为经验的线索库,但要将线索转化为安全有效的现代药物,唯一可靠的路径是现代科学的方法。这个本应引导我们如何科学对待传统的典范,却被简化、甚至扭曲成了一个为“中医自信”背书的神话。

2. 探寻背后推手:超越医学的驱动力

当一个最能体现科学方法的案例被如此解读时,我们便不得不探寻其背后更深层的动机。将中医提升至特殊地位,至少源于三大非医学的驱动力:

  • 经济利益的驱动:中医药在中国已形成一个贯穿农业、工业、医疗和教育的庞大产业链,其产值以万亿计。它关系到无数从业者的生计和地方政府的税收。在大健康产业的浪潮下,维护并提升中医的地位,首先是一笔巨大的经济账。

  • 民族自信的需要:在西学东渐以来的百余年里,中华文明持续面临着来自西方科技和文化的巨大压力。在寻求文化复兴的今天,将中医作为中华文明的瑰宝、一个区别于西方的独特智慧符号来弘扬,成为构建民族认同和文化自信的一条捷径。

  • 本土话语的构建:在更深层次上,扶持一个与西方科学范式迥异的本土知识体系,有助于在思想文化领域建立某种自主性。这关乎到一个国家在构建其社会治理、人文社科等顶层设计时,是否需要一套根植于自身传统的、自洽的话语体系。

当一个医学体系,被迫承载起如此沉重的经济、文化和政治功能时,它便很难再被作为一个纯粹的科学问题来讨论。我们与它的相处模式,也因此变得不再纯粹。

四、拧巴的关系——神化与妖魔化的矫枉过正

在这种特殊的相处模式下,我们看到了一幅奇特的社会图景:围绕中医的讨论,陷入了一场双方都在矫枉过正的恶性循环,理性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喧嚣之中。

一方面,是来自支持方的神化与不容置疑。

源于历史上的打压和当代的文化诉求,中医被推上神坛。任何对其科学性的合理质疑,都很容易被贴上“数典忘祖”、“文化不自信”甚至“1450”的标签。电视上,“神医”们包治百病的广告屡见不鲜;网络上,“中医治好了西医治不好的绝症”的故事广为流传。在这种氛围下,中医被塑造成一个完美的、不容批判的文化图腾,对其的推崇演变成一种近乎宗教的狂热。

另一方面,是来自反对者的妖魔化与全盘否定。

面对这种非理性的舆论环境,理性的批评者在长期受挫和被污名化后,其表达方式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。为了对抗神话,他们有时会采取最决绝的姿态。论证从严谨的“中医理论不符合科学范式”,滑向情绪化的“所有中医都是骗子”;批评从中肯的“中药缺乏严格临床验证”,变成激烈的“吃中药等于服毒”。这种妖魔化的姿态,虽然根植于对伪科学的愤怒,却也常常因其“一竿子打死”的粗暴,而失去了争取中间派、促进理性对话的可能。

于是,我们与中医的关系彻底拧巴了。一方在竭力将其捧为神明,另一方在拼命将其踩为巫术。这场旷日持久的文化内战,耗尽了我们的耐心和精力,却让我们离那个最重要的问题越来越远:如何科学地、理性地、最大限度地发掘并利用好这份传统遗产的真正价值?

结语:探索一种更健康的相处之道

行文至此,我们已将中医置于哲学、历史和全球的坐标系中,也剖析了当下围绕它的种种乱象。那么,回到最初的问题:我们究竟该如何与中医相处?

或许,答案并非简单的“信”或“不信”,而是建立一种更成熟、更理性的关系。这需要我们共同努力,尤其是观念上的转变。

首先,对于中医的支持者和从业者而言,最好的爱护是祛魅,而非神化。 请放下沉重的文化绑架,让医学回归医学。勇敢地承认其理论的非科学本质和历史局限性,并以开放的心态,欢迎和拥抱现代科学的审视、检验甚至批判。只有经过严格的循证医学检验,那些真正有效的经验和药物,才能去粗取精,造福人类。神化,只会让它在神秘主义的泥潭里越陷越深,最终被时代所抛弃。

其次,对于中医的批评者而言,最有效的武器是理性,而非情绪。 请坚守科学精神的严谨与克制。清晰地辨析非科学与伪科学,精准地打击冒充科学的骗术,而不是情绪化地全盘否定所有传统经验。承认其在历史文化和提供经验线索上的价值,或许更能让你的理性声音被听见。

最后,对于政策制定者和我们每一个普通人,我们需要的是归位,而非错位。 我们应当将中医归位到它应有的位置上: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,一个充满潜力的药物和疗法发现的灵感来源,一种在现代医学主导下的补充性健康选择。它的价值需要被科学地发掘,而非被盲目地崇拜。

当我们不再强求它承担本不属于它的重任,不再用“信不信”来替代“对不对”的追问时,我们与中医的紧张关系或许才能得以舒缓。到那时,我们才能心平气和地对妻子说:“亲爱的,让我们先查查这个方子有没有经过科学验证,再决定要不要喝。”

这,或许才是一种真正对自己、对家人、也对传统负责任的态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