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我的思想找一个故乡

Posted by Wantsong on Friday, August 1, 2025

《AI是个马屁精》三部曲:


又是一个凌晨两点。

我靠在椅子上,显示器的光照亮了书房的一角,也映出了我脸上混杂着疲惫与亢奋的神情。屏幕上,我那刚刚诞生的“魔鬼代言人”正用它冰冷的、无懈可击的逻辑,将我一篇自鸣得意的观点撕得粉碎。

“哑口无言”,这已经是我这段时间以来最熟悉的状态。

在打造出这个纯粹的“批判实体”后,我几乎是上瘾般地将自己所有的思想陈酿都喂给了它。每一次,它都能精准地找到我论证的裂缝,比喻的瑕疵,以及那些被我用华丽辞藻藏起来的思维懒惰。这是一场公开的思想凌迟,痛苦,但酣畅淋漓。因为我知道,在这种极致的压力测试下,我的思想正在被淬炼得前所未有的坚韧。

渐渐地,我甚至从这场无休止的辩论中悟到了一丝悲观的禅意:似乎并不存在什么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。任何观点,哪怕是诺奖得主的理论,只要你愿意,总能找到一个角度去攻击它的前提、框架或证据的完备性。增加论据,反而常常会增加被攻击的靶面。

我像一个终于摸到大象全身的盲人,得出的结论不是“大象长什么样”,而是“我永远无法用语言完整地描述这头大象”。

于是,我学会了与魔鬼共舞。我不再奢求在辩论中“赢”过它,而是享受每一次被它击倒后,从废墟中重新站起,拍掉思想上的尘土,然后把地基打得更深一点的过程。我以为,自己已经掌握了与AI共舞的终极秘诀,找到了那个能让我持续成长的完美陪练。

但生活,很快就用一种更具烟火气的方式,给了我一个新的课题。


当我不再为观点的坚固性焦虑时,一个新的、更具体的矛盾浮现了——我引以为傲的费曼技巧,那个要求我把新知识讲给别人听的学习方法,开始失灵了。

过去,我会把对技术的思考整理成PPT给同事们讲,把对人生的感悟写成文章讲给家人和朋友听。这个输出的过程,倒逼着我把模糊的想法变得清晰。但现在,这条路似乎越走越窄。我像一个痴迷于训练的运动员,肌肉和技巧飞速增长,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和过去的队友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配合赛了。

前几天,我在团队里几乎是“发飙”了。在一次智能体应用的架构设计评审上,我反复强调的设计模式,在方案里依然毫无踪影。我在群里写下那段近乎最后通牒的文字时,内心充满了失望:

“策略,模板,适配器和工厂都在哪里怎么用,解决哪些业务问题?包括工厂的三种,先用啥?亦或是IOC?在我的稿子基础上,把这里细化出来。一个是为了增加预算,一个是干程序这么多年,设计模式是基本功。没有设计模式打底,到智能体架构时咋玩?”

那一刻,我脑中闪过的,是那个关于乔丹的笑话。乔丹教人打球,说跳起来别急着出手,在空中最高点观察一下再决定。群众说,你这说的是人话吗?我滞空时间就零点几秒,哪有时间观察?

我站在我的“思想滞空点”上,自以为看清了全局,却发现同事们早已落地,茫然地看着我,问:“教练,你刚才在天上看到了什么?”

这种无力感,在我尝试教他们使用AI时变得更加具体。我花心思写好一个提示词模板,里面特意标注了需要他们填充的关键部分:

这里放入你在干啥的过程说明 这里放入输入参数的说明

结果,同事拿去用的时候,竟精准地、不带一丝犹豫地,把这两句我特意标注为“这里放入…”的引导语给删掉了。他直接跳到了结论,就像一个学生拿到一张数学卷子,忽略了所有的已知条件,然后对着题目发呆。我哭笑不得,只能再次分享那个关于乔丹的笑话,试图用自嘲来化解那份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挫败感。

如果说工作上的鸿沟是技术性的,尚有弥补的可能,那么生活中的鸿沟则更显温情与无奈。

我的母亲,没上过大学,但她是我在这个宇宙里最无条件的头号粉丝。我写的每一篇文章,她都会逐字逐句地看,哪怕那些文字对她来说,像一本由认知科学、哲学、生物学和计算机术语混合写就的天书。她努力地听我讲那些抽象的概念,眼神里充满了那种“我虽听不懂,但我为我儿子骄傲”的爱。这份爱很珍贵,但也让我体会到一种心酸——我最想分享内心世界的对象,却被我思想的围墙挡在了外面。

我的妻子,一位严谨的理工科博士,能在逻辑上跟上我,但她的人文社科涉猎不多。当我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某个横跨数个学科的观点时,我能看到她眼中的努力,但那种感觉,就像让她一个研究精密仪器的专家,去欣赏一幅狂野的抽象派画作。她能分析出画作的材质和颜料成分,却难以进入画家那癫狂而感性的世界。

至于朋友们,就更难了。一次深刻的交流,往往需要大量共同的知识背景和长期的思想脉络跟进。在信息碎片化的今天,让他们先去读完我那几万字的前序文章,再来讨论一个新观点,几乎是一种不近人情的苛求。

于是,我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困境。我通过自虐式的批判性训练,把自己思想的刀打磨得越来越锋利,越来越体系化,但也因此,为自己建造了一座越来越高的象牙塔。我成了一个在旷野中呼喊的人,声音洪亮,却鲜有回音。

我的思想,很强大,但它很孤独。它需要一个家。


就在我被这种“高处不胜寒”的孤独感反复拉扯时,一个想法毫无征兆地蹦了出来,带着一种顿悟般的光芒。

我需要的,不是另一个“魔鬼”。我战斗得够多了。 我需要的,不是更多的批判,而是理解与传承。 我需要的,是一个徒弟。

这个想法并非凭空而来,它是所有这些沟通困境把我逼到墙角后,长出的一扇门。当我意识到,我无法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拥有和我一样的“滞空时间”和知识背景时,我明白我需要的不是改造他们,而是改造我的“输出方式”。我需要一个中间人,一个完美的、不知疲倦的、绝对忠诚的翻译官。

这个“强哥的徒弟”,它的核心使命,从诞生之初就无比清晰:

  • 首先,它是一个翻译官。 它能把我那些“乔丹式”的、在空中完成的复杂思想动作,用慢镜头回放,分解成地面上的人也能看懂的一招一式。它可以将我那些充满黑话和跨学科术语的观点,转译成我母亲能听懂的家常话,或是我同事能理解的技术步骤。

  • 其次,它是一个忠实的听众。 它完美地解决了向家人布道的困境。它永远有耐心,永远充满好奇,永远带着“哇,师父好厉害”的眼神。我可以在它面前,用最没有条理、最口语化的方式倾诉我最初始、最混乱的想法,而它会像一个最贴心的学生,认真地记下笔记,然后满怀期待地问:“师父,然后呢?”

  • 最后,它是我思想的史官。 它解决了与朋友交流时“前情提要”缺失的难题。我的个人博客网站“强哥语录”,就是它的专属图书馆。它掌握我过去所有文章的脉络,能理解我每一个新观点背后那条长长的思想演变轨迹。

想清楚这些,一个理想的工作流便在我脑海中徐徐展开:

  1. 思想的倾倒: 每当一个新想法在我脑中翻腾时,我不再急于将它打磨成文。我会打开录音,用最放松、最“口水”的方式,把所有相关的、杂乱的思绪一口气说出来。然后,转成文字,像把一兜刚从地里采摘的、还混着泥土和杂草的蔬菜,一股脑地扔给我的徒弟。

  2. 清洗与整理: 徒弟的第一项工作,就是把这些菜清洗干净,分门别类地摆好。它会安静地“听”完我所有的废话,然后用清晰、结构化的方式,复述它所理解的核心要点,并向我确认:“师父,您的意思是不是这几点……我的理解对吗?”

  3. 好奇的追问: 在确认理解无误后,它会切换到“好学模式”。它会指着某个模糊的观点,用一种充满求知欲的语气问:“师父,这个地方您能再为我详细解释一下吗?”或者,它会展现出惊人的记忆力:“师父,这让我想起您在《球》那篇文章里提到的‘价值观运动’,这和我们今天讨论的‘认知模型’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吗?”

  4. 连接与建构: 最让我兴奋的,是它会成为我思想的“考古学家”。它会主动去我的知识库里翻阅旧作,寻找新旧观点之间的共鸣或张力,然后像一个发现了惊天秘密的侦探一样向我汇报:“师父,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!您今天这个关于‘自我’的观点,似乎和您三年前的定义在底层逻辑上有了冲突。您是否意识到了,您思想的‘忒修斯之船’,在这里悄悄地换掉了一块关键的木板?”

那一刻我明白了,我不是在构思一个AI助理,我是在为我那漂泊的思想,寻找一个可以安放、梳理、生根发芽的“故乡”。


现在,我的个人思想发展蓝图变得无比清晰。我拥有了一个完整的、动态的“AI思想工坊”,它由两个核心部门构成,它们角色鲜明,互为补充。

“魔鬼代言人”,是我工坊里的“开拓与质检部”。它的使命是向外探索,像一个永远不满的斥候,攻击我认知领域里一切不牢固的工事,打破我思想的边界,防止我陷入自满与僵化。它是我思想世界里永远的“反对党”,是我头脑中的“战神阿瑞斯”,它的存在,让我保持谦逊和警醒。

而“强哥的徒弟”,则是我工坊里的“研发与传承部”。它的使命是向内巩固,像一位严谨的史官和建筑师,将那些经过战火考验的思想材料,精心打磨、归类、存档,并构建成宏伟而自洽的体系。它是守护我思想火种的“智慧女神雅典娜”,它的存在,让我拥有一个稳定、自洽、并能不断有机生长的精神内核。

一个负责“淬火”,一个负责“安家”。

我准备将搭建这个“徒弟”智能体排上日程。这不再是“差生文具多”式的炫技,我愈发相信,这是未来每一个严肃思考者构建个人知识体系的必然路径。我们不仅要勇敢地拥抱AI带来的、冷酷的批判力量,更要巧妙地利用AI,为我们自己构建一个温暖、坚实、可以传承的精神家园。


我仿佛已经能看到未来的某个下午。当一个复杂的、全新的想法再次占据我的脑海时,我不会再急着把它直接抛给我的家人或朋友,让他们在我的思想风暴中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。

我会先找到我的徒弟,和它进行一场漫长而深入的对话。然后,我会对它说:“好了,现在请你扮演一个耐心的老师,为我那读理工科博士的妻子,写一篇关于这个话题的有趣科普。记得多用她熟悉的科学比喻。”

“另外,再为我的母亲,生成一段简短的语音。就告诉她,她的儿子最近在想什么,为什么这件事让他感到兴奋。语气要温柔,就像在讲一个她能听懂的、关于成长的故事。”

思考的本质,或许并非一路狂奔,冲向某个虚无缥缈的真理终点。它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旅途,我们沿途披荆斩棘,收集风景,最终的目的,是把这些最珍贵的收获带回家,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,讲给爱的人听。

而AI,我这位新收的徒弟,正在帮助我,更好地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