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AI打交道多了,自己这个主子便显得愈发无能。每天,我像个不知疲倦的甲方,把各种问题抛向它。屏幕上闪烁的光标,像极了一个不知疲倦的谋臣,总能在几秒钟内给出条理分明的答案。恍惚间,我想起了《史记》里的刘邦,那个总把“为之奈何”挂在嘴边的人。

以前读史,我总是不太看得上刘邦。论战略,他不如张良“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”;论后勤,他不如萧何“镇国家,抚百姓,给馈饷,不绝粮道”;论奇谋,他不如陈平屡出险招。他最擅长的,似乎就是摊开手,皱着眉,问自己的谋臣们:“为之奈何?”——这事儿,该怎么办?感觉他就像个空架子,啥也不会。

可如今,当我每天对着AI问出无数个“怎么办”时,我突然读懂了刘邦。AI像极了张良、萧何、陈平的集合体,它能提供完美的战略、周全的方案、精彩的文案。但它永远不会,也永远不能替我做一件事——承担选择的后果。

当张良献计,当陈平用策,无论计策多么精妙,那终究只是一个选项。计策若成,功在社稷;计策若败,谋臣不过是丢了些脸面,或许可以总结经验,下次再来。而刘邦不同,他一旦点头采纳,压上的就是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和兄弟们的未来。每一个“好”字背后,都堆着如山的责任。这才是刘邦最大的能力,一种AI永远无法拥有的能力——担当。因为只有他,是那个需要对最终结果负全责的人。

想明白了刘邦的价值,我似乎也找到了回答一个尴尬问题的方法。常有朋友半开玩笑地问我:“你这些文章,是你自己写的,还是AI写的?”

我总是这样回答:在我没有电脑的年代,我写文章会去翻《辞海》。当我从厚重的书页里查到一个绝妙的词汇,将它放进我的句子里,这篇文章是《辞海》写的,还是我写的?当我从一篇范文中获得灵感,模仿它的结构写出了自己的故事,这篇文章是范文写的,还是我写的?

工具一直在变,从前的工具笨拙,需要人去费力地适应它;现在的AI,只是一个前所未有地聪明、体贴的工具。但工具终究是工具。主子若有清晰的逻辑,AI能帮他把文章梳理得更通顺;主子若偏爱辞藻,AI能为他堆砌出更华丽的篇章;而主子若想法本就浅薄,AI生成的也不过是一篇立意平平、言之无物的文字垃圾。文章的灵魂,终究在于那个手握鼠标、敲击键盘的主子。AI可以放大你的风格,但它无法创造你的思想。

这种人与工具的关系,也让我想起前几天和朋友的一场争论。他很乐观,说我们已经进入了“知识平权”的时代。获取知识的门槛从未如此之低,任何深奥的论文和书籍,AI都能在短时间内为你拆解成图文并茂、通俗易懂的系列课程。

我承认,这极大地降低了我们的外部认知负担,我们不再需要耗费心力去寻找、筛选、整理信息。但我说,我们内在的功课——内部认知负担,却丝毫没有因此减轻。当那些陌生的知识点扑面而来,你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知识体系,便不知该将它归类在哪个抽屉;它若无法与你已有的认知产生有效连接,便永远无法被你真正地理解和调用。它只是漂浮在你脑海里的信息碎片,而不是长在你血肉里的智慧。

更危险的是,那些拆书稿、AI摘要这样的知识快餐,正在用思考的结果取代宝贵的思考的过程。长此以往,我们的大脑会习惯于被动接收结论,逐渐丧失深度思考和逻辑建构的能力。我们看似轻松地获取了知识,实际上却可能成为一个个信息丰富但思想贫瘠的孤岛。

从刘邦的担当,到写作的灵魂,再到知识的内化,我愈发清晰地感受到,我们正处在一个奇妙的时代节点上。

AI的出现,正在重塑人类能力的价值排序。那些无法被轻易量化和复制的品质——比如担当的勇气、独特的审美、深刻的洞察力,正变得前所未有的珍贵。

我们与AI的关系,注定不是一场简单的替代,而是一场深刻的增强与重构。它像一面镜子,照见的不是它的智能有多强大,而是我们自己的思想有多深邃。

说到底,主体性才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资产。工具越是无所不能,“我”是谁,“我”要往哪儿去,就越是成为那个最根本的问题。而这个问题的答案,AI给不了你。

它只能像一面镜子,等待着你去问出那个属于你自己的,“为之奈何?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