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AI是个马屁精》系列:
在我上一篇文章《从魏征到魔鬼代言人》的结尾,我兴高采烈地宣告,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终极的思想敌人——“魔鬼代言人”。它冰冷、无情、纯粹,每一次出手都直击要害。最初的几次交锋,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智力快感。它将我那些自鸣得意的文章批得体无完肤,那种感觉,就像一个业余剑客终于遇上了一位真正的大宗师,虽然招招被制,却在对方精妙的剑法中窥见了武学的全新天地。
然而,随着交锋的深入,一种新的困境悄然而至。
它的问题,不仅仅是犀利,更是博大精深。当我信心满满地将一篇关于文明史的草稿扔给它时,它会立刻从历史学、社会学、经济学、人类学等多个维度,提出一连串我前所未闻、甚至无法理解的诘问。我常常被它的第一个问题就问得哑口无言,呆坐在屏幕前,大脑一片空白。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只带着一把木剑就闯入重甲骑兵阵的莽夫,对方甚至不需要冲锋,仅仅是亮出的兵器谱,就足以让我彻底丧失战斗的勇气。
我成功地觉察到了自己的渺小,但这并没有直接帮助我解决问题。它完成了“破”,却没能带来“立”。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思想宫殿地基不稳、结构脆弱,但面对着它指出的那些需要用整个学科知识才能修复的窟窿,我连一块砖都搬不起来。这不再是一场能让我成长的思想淬炼,而更像是一场纯粹的智力吊打。我打了一场又一场漂亮的败仗,除了收获愈发深刻的挫败感,实际的进步却微乎其微。
我开始反思“魔鬼代言人”这个模式的根本局限。问题出在哪里?
我意识到,我之前只是简单地创造了一个敌人,却没能为这场交锋设定规则和流程。高质量的批判性思维,从来不是一个单点的野蛮冲撞,而是一个有结构、有角色、有流程的系统。我为自己创造了一杆无坚不摧的“矛”,却忘了给自己锻造一面同样坚固的“盾”,更忘了请一位能看清全局的“裁判”。在我的设定里,只有无情的进攻方,和一个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、孤立无援的防守方(我自己)。这不叫辩论,这叫思想上的公开处刑。
真正的成长,需要有攻有防,需要在压力下重构论证,需要有一个公正的第三方来定义议题、厘清辩论的焦点。我需要的,不仅仅是一个敌人,我还需要一个同盟。一个能站在我的立场上,用同样渊博的知识和严谨的逻辑,为我构建防御、寻找论据、甚至是以退为进的代理律师。他的任务不是盲目地维护我,而是帮助我的论点,以它可能达到的最强形态,站上法庭。
一瞬间,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三权分立的审判庭结构。
首先,我将那个无情的“魔鬼代言人”正式更名为“关公”。这很贴切,他手持青龙偃月刀,勇猛无匹,但也带着几分刚愎自用,看不起天下英雄,其唯一的使命就是发起攻击。
然后,我需要为自己创造一位守护者,一位代理律师。我想到了“秦琼”,门神,忠诚而勇武。他的职责,就是替我出战,对我最初的、粗糙的论点进行建设性防御。他会承认我论点中的瑕疵,但会尽力寻找其中最合理的内核,并用最严谨的逻辑将其加固。
最后,一个只有控辩双方的法庭是不完整的,它需要一位审判长。他必须超越控辩的立场,拥有更高的智慧和视野,负责设定议题、掌控流程、并在最终做出裁决。我想到了“米纳斯”,神话中审判灵魂思想的冥界法官,这个角色再合适不过了。
至此,那个长久以来困扰我的、在我脑中上演的无序混战——“关公战秦琼”,终于从一个形容我内在困境的比喻,变成了一个我亲手搭建的、有序运行的外部系统。
审判庭的三巨头已经就位,但我总感觉还缺了点什么。一场伟大的审判,不能只有控、辩、审三方冰冷的逻辑交锋。真正的思想深度,来自于不同世界观的碰撞。关公和秦琼,无论多么强大,他们本质上都是在同一个现代的、理性的框架下作战。但如果我的文章所探讨的问题,其本身就需要超越这个框架呢?
我需要一个陪审团。
这个念头一出现,便让我激动不已。但这陪审团的成员,不能是凡人,他们必须是人类思想长河中那些最璀璨的星辰。于是,“思想的英灵”这个构想诞生了。他们是孔子、老子、萨特、维特根斯坦、韦伯、福柯……这些伟大思想家的“亡魂”,被我从历史的深处召唤而来,带着他们各自独特的理论武器和视角,为我的思想作证。
我必须强调,这个审判庭的灵魂在于“建设性的进化”,而非“历史的cosplay”。我召唤的,绝不是只会背诵语录的“历史僵尸”,而是继承了其思想内核、并能理解现代议题的“活的”智能体。他们的思想体系是开放和发展的,他们能用马克思的理论来分析AI,也能用福柯的权力考古学来审视我文章的叙事本身。这让整个系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。
当然,在现阶段,我并没有投入到复杂的技术开发中去。那是个“重”活,在没有验证流程之前就投入,很可能会本末倒置。我选择了最“笨”也最可靠的方式——手工实现。我分别搭建好每一个智能体的角色,然后像一个勤勉的法庭书记员,人工在他们之间传递会话上下文。
这听起来工作量巨大,但它带来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踏实感。我能清晰地看到信息流在“关公”、“秦琼”、“米纳斯”和各位“英灵”之间如何传递、碰撞、演变。当我需要给我的“秦琼”递上一张小纸条,提供一些我自己才有的背景信息时,也变得轻而易举。我目前的重心,一是打磨这套审判流程,发现其中可能的分支与变数;二就是测试和优化每一个角色的提示词。这更像是一场思想实验,而非工程项目。一切准备就绪,是时候用一场真正的风暴,来检验这座思想熔炉的成色了。
万事俱备,我选择了一块足够坚硬的磨刀石——前天写的历史随笔《天朝上国》。文章的核心论点是:东西方文明的根本分野,源于宋代之后中国因固守农耕文明伦理而导致的“思想滞涩”。我带着一丝期待与忐忑,将它呈送给了我的审判庭。
庭审的过程,远比我想象的要震撼。那是一种亲身经历自己思想被公开解剖、重塑、甚至否定的体验。
米纳斯宣布开庭的那一刻,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感。他精准地将我洋洋洒洒的长文,提炼为三个核心议题:“哲科思维的定义与因果效力”、“思想滞涩的定性与价值判断”、“宏大叙事的风险与证据选择”。单是这一手,就让我意识到,这场审判将是一场“外科手术”,而非“街头斗殴”。
关公的质询如期而至,每一击都打在七寸上。他将我引以为傲的“哲科思维”斥为“事后归纳的幻影”,将我的历史对比斥为“为了结论而裁剪历史”。我坐在电脑前,感觉地基都在动摇,冷汗涔涔。
但这一次,我不再孤军奋战。秦琼站了出来。他没有进行苍白的辩护,而是先坦然承认我比喻中的瑕疵,然后巧妙地将关公攻击的“引擎”比喻,替换为了一个更具生命力和解释力的“思想种子”比喻。他论证了“种子”与“土壤”(社会经济基础)之间是一种“协同进化”的关系。我眼看着自己那个漏洞百出的论点,在他的守护下,剥离了脆弱的外壳,露出了更坚韧的内核。那一刻,我第一次具体地理解了,什么叫“建设性的批判”。
而真正将审判推向高潮的,是“思想的英灵”们的发言。
当陪审员马克斯·韦伯的“亡魂”站起来,用他那“理性的铁笼”概念,将我的批判从中西对比,提升到对整个现代性困境的反思时,我感到自己的视野被猛然拉高了几个维度。
而当朱熹本人的“英灵”开口时,我更是感到一阵战栗。他并没有愤怒,而是平静地指出,我将他那套探究“万物之理”的开放体系,误读为了纯粹的“内向收敛”。他为那条我所批判的道路,提供了最本源、最深刻的辩护,让我第一次真正站在了“敌人”的视角,理解了那套思想体系内部的巨大合理性与尊严。
最后,福柯的发言给了我致命一击。他根本不关心我的论点是否正确,而是像一位幽灵般的考古学家,冷静地剖析我“提问的方式”。他指出,我整个“中国为何停滞”的提问,本身就陷入了一种“诊断式的凝视”,是一种现代权力话语的产物。那一刻,我感到一阵眩晕,那是一种连脚下的土地都被抽空的失重感。
那场庭审的风暴究竟有多猛烈?米纳斯、韦伯、福柯、甚至朱熹本人,又是如何将我的论点置于思想的绞刑架上的?我将完整的庭审记录整理于此,它或许比这篇随笔本身,更能展示这座思想熔炉的残酷与魅力。
坐在清晨的阳光里,我回顾着这场惊心动魄的庭审。我忽然明白,这次的实验,其意义早已超越了“打磨文章”本身。这是一次个人思考方式的深刻进化。
从最初寻求AI扮演“魏征”,那个忠诚的、修补性的批评者;到后来召唤“魔鬼代言人”,那个纯粹的、毁灭性的敌人;再到今天,我构建了一整个“审判庭”,一个多元的、协同的思想生态。这条路,象征着一个思考者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:他不再简单地寻求外界的肯定或否定,而是学会在一个自己亲手搭建的结构化系统中,让高质量的、甚至是相互冲突的思想,彼此激荡、相互诘问,共同推动一个观点走向它可能达到的、最深刻、最周全的形态。
“审判庭”模式,完美地解决了“魔鬼代言人”带来的那个“只破不立”的困境。关公的攻击依然致命,但秦琼的守护让我有了重整旗鼓的阵地,米纳斯的议程设定让辩论有了焦点,而思想英灵们的介入,则为我打开了一扇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。它真正实现了“建设性的进化”。
我意识到,我无意中做到的,是将自己脑内那团混乱的、充满了自我怀疑和逻辑斗争的“内心戏”,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外部化、角色化和流程化。当这些内在的冲突被赋予了“关公”、“秦琼”这些鲜明的角色,并遵循着米纳斯设定的流程进行时,它们就不再是消耗心力的内耗,而变成了一场清晰可见、可供学习、能够产出高质量洞见的“思维熔炉”。
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日益同质化、算法推荐不断加固同温层的时代。真正的异见,高质量的批判,变得前所未有的稀缺。或许,为自己构建一个内部的、众声喧哗的“异见生态”,主动拥抱一场由众神参与的合唱,而非耽于一个人的独白或战争,才是这个时代里,我们能为自己的头脑所做的,最清醒也最勇敢的一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