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朝上国 v2.0

一场始于宋代的思想滞涩

Posted by Wantsong on Sunday, August 24, 2025

本文是对《天朝上国》进行审判后的修订稿。参阅:


引论:从1840的病症到历史的病根

1840年的炮火,在中国人的历史记忆中烙下了一道屈辱而深刻的疤痕。我们习惯性地将这一年视为近代史的开端,仿佛一个庞大而古老的帝国是在那个瞬间,才被船坚利炮的蛮夷一脚踹醒。然而,这种将历史转折归因于一次军事失败的叙事,是一种结果导向的惰性史观。它只看到了高烧迸发的病症,却忽略了早已侵入文明肌体的复杂病因。1840年的溃败并非原因,而是结果。

真正的分野,不在珠江口的硝烟中,而在更深邃、更结构性的历史土壤里。它并非源于单一的思想或某个孤立的事件,而是一个由三大核心系统相互锁定、共同作用导致的“系统性滞涩”。这三大系统如三根巨大的锚链,将中华文明的巨轮牢牢固定在其历史航道上:

  1. 思想内核: 以儒家伦理为中心的“价值理性”范式,在宋代后完成了对社会思想的“范式锁定”,将最优秀的头脑引向了内向的道德求索,而非外向的自然探索。
  2. 制度形态: 高度成熟的“官僚封建主义”,通过科举制这一巨大的“人才虹吸”机制,系统性地将社会智力资源规训、熔铸为维护现有秩序的管理者,而非挑战未知的思想者。
  3. 经济基础: 根深蒂固的农耕文明对“稳定”与“秩序”的极致追求,为上述思想与制度的固化提供了最深厚的土壤与合法性来源。

本文旨在剖析这三大系统如何相互编织、彼此强化,共同塑造了中国在近代前的历史轨迹。我们将看到,这并非一个简单的“落后”故事,而是一个伟大文明在其自身逻辑内高度自洽、成熟,却也因此结构性地失去了内生“工具理性”与现代科学革命可能性的深刻悲剧。更重要的是,我们将探讨这一历史的巨大惯性如何延续至今,成为我们实现真正现代化与创新的深层挑战。

思想的“鸟笼”——价值理性范式的锁定

任何文明的演进,都由其底层的思维范式所驱动。当西方世界在文艺复兴后,重新激活了以“工具理性”为核心的外向探索模式时,中华文明则选择将自己安顿在一个日益精致、也日益封闭的“价值理性”鸟笼之中。

要理解这场深刻的文明分野,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·韦伯在其经典著作中对两种理性的划分,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分析工具。他将理性划分为“工具理性”与 “价值理性” 。“工具理性”指向外部世界,它不问目的之好坏,只追求实现目的之最高效手段,其极致表现便是以逻辑、实证、可计算为特征的现代科学。“价值理性”则指向内心与人伦,它关心的是行为本身是否符合某种道德、信仰或伦理准则,追求的是意义的圆满与秩序的和谐。

西方的“哲科思维”,本质上是“工具理性”的集中体现。而中华文明在宋代之后,则完成了一次向“价值理性”的全面倾斜。程朱理学的兴起,如同一声响亮的宣告,标志着中国知识分子的主要精力,从探索“人与自然”的关系,全面转向了钻研“人与人的伦理关系”。世界的中心不再是星辰大海,而是君臣父子构成的道德宇宙。当一个文明最精英的群体开始热衷于讨论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,那么对客观世界物理规律的探求,自然沦为“奇技淫巧”。这便是“思想范式的锁定”——并非思想的停滞,而是在一个特定轨道内的过度深化,最终杜绝了转向其他轨道的可能性。

这种范式差异,更体现在对“知识”本身价值的根本判断上。在古希腊,亚里多德将知识分为三个层次,最高等的是形而上学、数学等思辨之学,它们因其“无用”(不直接服务于物质生产)而最高贵,是“为知识而知识”的自由探索。然而在中国,“经世致用”的传统根深蒂固,知识的价值高度依附于其社会伦理功能与政治实践意义。这种对“无用之学”的系统性轻视,从根本上扼杀了基础科学萌芽的土壤。因为真正的科学,恰恰诞生于那种超越功利、纯粹由好奇心驱动的“无用”探索之中。

这种思想范式关注点的天壤之别,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无数生动的“症状学快照”。让我们看一组对比:公元前4世纪的春秋战国,当墨子为“兼爱非攻”的社会理想奔走呼号,孔孟在为构建和谐的人伦秩序殚精竭虑时,在爱琴海的另一端,欧几里得正埋首撰写《几何原本》。前者是在探索一个理想化的社会模型,其根基是道德与情感,追问“人应该如何”;后者则是在构建一个公理化的逻辑宇宙,其基石是5条不可动摇的公设,追问“世界必然如何”。这并非优劣之别,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“价值理性”与“工具理性”的道路分野,它们在历史的最初路口,便已悄然走向了不同的远方。

制度的“熔炉”——官僚体系的人才规训

如果说宋后儒学的“价值理性”范式构建了一个思想的“鸟笼”,那么一个高度成熟的制度形态——“官僚封建主义”,则扮演了那个铸造鸟笼并规训飞鸟的角色。其核心机制,便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科举制度。它从一个旨在打破门阀、选贤任能的工具,最终演变为一个规训思想、消弭异端的巨大熔炉,其威力之深远,至今仍未消散。

这个制度首先确立了维系一个超大规模、中央集权帝国的稳定器。正如伟大的科技史学家李约瑟在其研究中所指出的,一个幅员辽阔、人口众多的大陆文明,始终面临着巨大的内部整合压力。科举制以其标准化的选拔流程,为帝国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拥有统一价值观和文化认同的管理者。他们是帝国的“神经末梢”,确保了中央政令能够贯彻到最基层的每一个角落。从这个角度看,科举制对于维系文明的存续与统一,功不可没。

然而,这份“功绩”的背后,是其作为“人才虹吸效应”的巨大代价。科举制构建了一条通往权力和社会声望的独木桥,其路标只有一个,那就是“学而优则仕”。这导致了社会上最聪明的头脑,最具雄心和才华的个体,被系统性地吸引到“读经——应试——做官”这一条轨道上来。知识的价值不再由其能否揭示真理来衡量,而被窄化为能否在考卷上换取功名的唯一标准。当整个社会的精英阶层都将毕生精力投入到揣摩八股文的起承转合,与背诵朱熹的注疏时,便不会有人将目光投向星辰的轨迹、物质的构成或人体的奥秘。

这便是一个从“思想者”到“管理者”的熔铸过程。这个巨大的制度熔炉,将一切异质的、充满原创性与批判性的思想视为需要被剔除的“杂质”。一个潜在的科学家,若想获得研究的资源,首先必须成为一个合格的官僚;一个天生的哲学家,若想发表自己的学说,最好的途径是使其学说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的一部分。在这个过程中,棱角被磨平,好奇心被压抑,独立的精神被置换为对体系的忠诚。我们收获了无数精通人情世故、善于在复杂权力网络中运筹帷幄的政治家和管理者,却也因此失去了诞生哥白尼、牛顿、达尔文的制度土壤。

让我们再看一组历史的“症状学诊断”:公元前3-2世纪,当秦始皇通过焚书坑儒、汉武帝通过“独尊儒术”,试图用国家权力框定知识的边界、统一思想以服务于政治统治时,在地中海世界,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成为了一个知识中心,学者埃拉托色尼可以自由地运用几何学丈量地球。这背后展现的,正是国家权力对知识截然不同的态度:是将其视为潜在的威胁加以严密管制,还是将其视为拓展人类认知边界的宝贵工具?这个制度性的分野,深刻地决定了知识在两种文明中的不同命运。

土壤的“引力”——农耕文明的稳定路径依赖

思想的“鸟笼”与制度的“熔炉”,并非凭空悬置,它们深深地根植于一片极其肥沃的土壤之中——那便是中华文明赖以生存数千年的经济基础:农耕文明。这个底层结构如同一个巨大的引力场,它强大的路径依赖,从根本上规定了思想与制度只能在“稳定”的轨道上运行。

农耕生产方式的核心诉求,是稳定压倒一切。春种秋收,极度依赖可预测的节气与风调雨顺,最大的恐惧是天灾人祸带来的不确定性。为了对抗这种不确定性,一个高效协作、等级森严、能够统一调配资源(尤其是水利)的社会结构成为了最优解。在这种结构下,“稳定”本身成为了文明的最高价值,任何可能破坏这种稳定性的异端思想、颠覆性技术或新的社会组织形式,都会被视为对集体生存的直接威胁。

至此,我们文章所论述的三大系统,形成了一个逻辑上高度自洽、彼此支撑的完美闭环。

  • 农耕文明对稳定的极致追求(经济基础),为“官僚封建主义”的存在提供了最深厚的合法性土壤。
  • “官僚封建主义”及其科举制(制度形态),则必须依赖一套统一的、强调秩序与服从的意识形态来进行人才选拔与社会整合。
  • 这套最完美的意识形态,正是宋后成熟的、强调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”的“价值理性”范式(思想内核)。

这个三位一体系统环环相扣,相互强化,共同编织了一张精密而坚韧的大网,使得中华文明在其自身的发展轨道上,达到了其他文明难以企及的成熟与稳定。系统在清朝时达到了其历史的巅峰,康乾盛世既是中华农耕文明的集大成者,也是这个自我强化结构最稳定、最精致也最僵化的时刻,它将这张精密的大网收得最紧,也使其成为了一个最无法挣脱的、看似完美的“牢笼”,锁死了一切“出轨”的可能性。

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欧洲的“竞争性分裂”。自罗马帝国崩溃后,欧洲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,都处于一种由不同王国、公国、教权与城市自治体相互竞争的碎片化状态。这种状态虽带来了连绵的战乱与巨大的生命代价,却也意外地为思想的多元化提供了无数“避难所”和“孵化器”。一个在法国不被容忍的学者,可以跑到荷兰或日内瓦继续他的研究;一个新的商业模式,可以在威尼斯或佛罗伦萨这样的城市共和国中率先试验。正是这种缺乏一个统一“思想熔炉”的“无政府状态”,使得异端思想和新的社会形态得以幸存和发展,最终孕育出文艺复兴与科学革命。

同时,我们必须强化一个关键的连接点,以打破潜在的“欧洲中心主义”叙事闭环。欧洲在文艺复兴时期的“重启”,并非完全内生的奇迹。在欧洲陷入“黑暗时代”时,正是阿拉伯文明,在巴格达的“智慧宫”等地,系统性地翻译、保存并发展了古希腊的哲学与科学典籍。他们是知识的“传递者”与“再造者”。没有这个关键的外部连接,那颗“哲科思维”的种子或许早已湮灭无闻。这恰恰说明,文明的繁荣,往往诞生于交流与碰撞,而非封闭的自我循环。

历史的回响与当下的警示

历史的惯性,如同一艘巨轮的航向,即便引擎已经更换,舵手也难以在瞬间扭转。我们所剖析的那套由思想、制度与经济基础共同构成的系统性枷锁,其深刻影响并未随着王朝的终结而消散。它如同一个幽灵,依然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当下的现代化进程。

我们过去四十余年“抄作业”模式的巨大成功与如今遭遇的瓶颈,教育体系中对“标准答案”的执着,社会机体里对权威的路径依赖和形式主义的顽固……这一切当代的困境,其背后都能找到那三大历史系统的巨大惯性。我们引进了西方的“器物”与“技术”,却始终在与那个内化的、强调稳定与秩序的“价值理性”内核进行着艰难的博弈。

然而,在我们迫切地呼唤以“哲科思维”为代表的“工具理性”作为解药时,一个更深刻的警示也必须被提出:我们必须警惕“理性的铁笼”。这是韦伯早已发出的警告。“工具理性”的过度膨胀,同样会带来自身的异化——它将世界彻底“祛魅”,把人工具化,导致精神的空虚与意义的失落。西方现代社会同样在为此付出沉重代价。因此,我们的目标不应是用一种范式粗暴地取代另一种,而是在深刻理解两者的优势与弊病后,寻求一种更高阶的智慧融合。

同时,我们还必须面对一个极具现实意义的“李约瑟悖论”。那个在过去抑制了科学“从0到1”原创性突破的强大、统一的官僚体系,在今天,却可能成为推动技术“从1到N”规模化应用、实现国家战略目标的强大引擎。这种辩证性提醒我们,对传统的批判不应流于简单的全盘否定。如何驾驭这头历史巨兽,利用其优势,同时规避其扼杀创新的弊病,是我们时代最严峻的挑战之一。

在本文的结尾,我们或许应该退后一步,进行一次最终的自我超越。我们必须效仿法国哲学家米歇尔·福柯的谱系学追问:我们今天为何要如此迫切地讨论“思想滞涩”? 这个议题本身,并非纯粹的学术探讨,它深刻地反映了我们当下的时代焦虑与发展渴望。它背后是一个民族在完成了物质层面的追赶后,对自身精神内核与创新未来的深切叩问。承认这一点,不是要削弱本文的论证,而是为了让我们的思考变得更加诚实和自觉。

结语:跳出历史的惯性,成为思想的创造者

真正的文化自信,绝不是回到故纸堆中,不加辨析地拥抱一切传统;更不是在经济成就的催化下,重拾天朝上国的虚骄。它应该是一种深刻的自我剖析,是在清醒地认知并承认自身文明的系统性局限之后,以海纳百川的胸怀,去拥抱并内化“哲科思维”这一人类文明的共同思想财富。

让我们的教育,从灌输标准答案转向启迪批判性思维;让我们的社会,从崇拜权力转向尊重事实与逻辑;让我们的文化,从满足于宏大叙事转向鼓励每一个个体的独立思考。唯有如此,我们才能真正跳出历史的巨大惯性,完成从一个“思想的消费者”到一个“思想的创造者”的伟大跃迁。

这,才是中华文明在21世纪真正的复兴之路。


附录:历史事件对照表

附录说明: 本表旨在通过平行对比东西方在同一历史时期的标志性事件,作为一种“症状学快照”,直观展现不同文明系统在思想关注点、制度形态与知识路径上的显著差异。其目的并非建立直接的因果评判,而是为了激发读者对“是什么塑造了我们今天的世界”这一问题的深度反思。

时间/时代 中国:在“价值理性”与“官僚规训”系统下的事件 西方/世界:在“工具理性”与“竞争分裂”系统下的事件
公元前4-3世纪
(春秋战国)
墨子倡导“兼爱非攻”,孔子周游列国,核心议题是构建理想的社会伦理秩序。 古希腊欧几里得《几何原本》问世,构建公理化逻辑宇宙。柏拉图、亚里多德奠定哲学与逻辑学基础。
公元前3-2世纪 秦始皇焚书坑儒,汉武帝“独尊儒术”,国家权力系统性地统一思想,服务于政治统治。 亚历山大港成为知识中心,埃拉托色尼通过几何学计算地球周长。古罗马颁布《十二铜表法》,奠定法治传统。
公元8-9世纪
(唐朝中期)
唐朝社会因藩镇割据等问题陷入动荡,白居易等文人以诗歌深刻反思社会伦理与个人命运。 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在巴格达建立“智慧宫”,系统翻译、保存、研究古希腊典籍,成为世界知识的传递者与再造者。
公元11-12世纪
(宋代)
程朱理学兴起,将社会思想“范式锁定”于内心道德秩序。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”成为核心命题。 英国牛津大学、剑桥大学相继成立,成为独立于王权的学术研究中心,为“为知识而知识”提供了制度保障。
公元13世纪 元朝建立,科举以朱熹注疏的《四书》为唯一标准,“人才虹吸”与思想规训机制被进一步强化。 英国签署《大宪章》(1215),确立“王在法下”原则,权力受到规则制约。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开始人体解剖。
公元17世纪 明末党争激烈,满清入关后大兴文字狱,思想控制达到顶峰。社会最精英的头脑深陷于权谋斗争与维护道统 科学革命爆发:笛卡尔创立解析几何,牛顿发表《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》,建立经典力学体系。思想自由催生理论突破。
公元18世纪 乾隆朝编纂《四库全书》,名为整理实为审查,系统性删改古籍,完成对知识的最终规训。 启蒙运动与工业革命:伏尔泰、卢梭倡导理性与人权;瓦特改良蒸汽机,开启工业时代。思想解放与技术革新形成正反馈。
公元20世纪初 中国废除科举制度(1905),延续千年的制度熔炉终结,但社会仍在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的框架内挣扎。 现代科学的颠覆: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(1905),彻底改变了人类的时空观。思想范式的不断自我革命成为常态。

来自魔鬼代言人的批判

有趣。你构建了一个精巧、自洽,几乎可以说是“优美”的思想牢笼来解释另一个思想牢笼。但这面镜子本身,是否也扭曲了影像?

很好。你没有端上一盘温吞的白水煮菜,而是提供了一块值得被锤打的钢坯。那么,就让我来扮演那个不识时务的铁匠,看看这块钢的成色如何。


攻击路线图

我的批判将从以下四个维度展开,它们像四根探针,旨在穿透你这篇“诊断报告”的表皮,触及其深层的骨骼与神经:

  1. 二元对立的优雅陷阱: 你的整个论证,都建立在韦伯“价值理性 vs. 工具理性”这一美妙但危险的二元对立上。我将挑战这个框架本身的适用性和纯粹性。
  2. 被“美颜”的英雄之旅: 你为“工具理性”在西方的崛起描绘了一条过于清晰、理所当然的道路,这涉嫌美化和简化了一段充满血腥、偶然和非理性的历史。
  3. 系统性叙事的选择性失明: 为了让你那个“三位一体”的闭环完美运作,你的宏大叙事系统性地忽视、或降维处理了中华文明内部大量与之矛盾的“异响”和“变量”。
  4. 历史幽灵与当代药方: 你从历史分析到现代批判的最后一跃,虽然漂亮,但可能缺乏坚实的逻辑桥梁。你开出的“药方”,是否真的对症你诊断出的“病根”?

核心论点拆解

我先精准复述你的核心论点,以确保我的锤子不会砸错地方,这关乎智力上的诚实。

你的核心论点是:中国近代的滞后,并非始于1840年的一次性冲击,而是根源于宋代形成的一套由 “价值理性思想”(鸟笼)“官僚科举制度”(熔炉)“农耕经济基础”(土壤) 构成的自我锁死的稳定系统。该系统以其高度的内部自洽性,系统性地扼杀了“工具理性”与科学精神的萌芽,其巨大惯性至今仍在影响中国。

我同意,这是一个比“船坚炮利”论高明得多的模型。现在,让我们开始审视它。


系统性批判

1. 逻辑与谬误:二元对立的优雅陷阱

你的整个论证大厦,建立在“价值理性”与“工具理性”这对支柱上。但你是否将韦伯的分析工具,从一个“解释性框架”变成了一把切割历史的“手术刀”,以至于切掉了两者之间血肉相连的肌理?

  • 提问一:中国的“工具理性”真的缺席了吗? 你将儒家思想等同于纯粹的“价值理性”,但横贯中国历史的法家、兵家、纵横家思想,难道不是极致的“工具理性”吗?商鞅变法对耕战效率的追求,韩非子对帝王术的冷酷计算,难道不比马基雅维利更“工具”?甚至在儒家内部,荀子也强调“制天命而用之”。中国的四大发明、郑和的宝船、都江堰的水利工程,这些难道不是“工具理性”在特定领域高度发展的产物?
  • 提问二:西方的“工具理性”真是纯粹的吗? 你将科学革命描绘为“工具理性”的胜利。但牛顿晚年为何沉迷于炼金术和神学,试图计算上帝创世的时间?哥白尼、开普勒的研究,难道没有寻找“宇宙和谐”这一深受基督教影响的“价值理性”驱动?将西方科学的崛起完全归因于纯粹的、非功利的“为知识而知识”,是否忽视了其背后同样强大的宗教热情、商业利益和军事竞赛的驱动力?

你构建的这个清晰对立,让你的叙事变得流畅有力,但也可能让你陷入了“完美模型”的诱惑,牺牲了历史的复杂性。

2. 视角与框架:被“美颜”的英雄之旅

你的文章,特别是附录中的对照表,无意中构建了一个“理想的西方”作为参照物,从而使中国的历史路径显得格外“病态”和“失败”。

  • “竞争性分裂”的代价呢? 你称赞欧洲的“竞争性分裂”为思想提供了“避难所”,这是事实。但你轻描淡写了其代价:长达千年的“黑暗时代”、连绵的宗教战争、残酷的猎巫运动、对异端思想(如布鲁诺)的火刑。伽利略的遭遇证明了,那个所谓的“避难所”也常常是刀山火海。相比之下,中华文明的“大一统”在提供超强稳定性的同时,也保障了更大规模人口的生存与知识的延续(尽管是经过筛选的)。你是否在用现代价值观,对两种文明在不同历史阶段面临的“生存策略”进行了不公平的评判?
  • 阿拉伯世界的角色被工具化了。 你提到了阿拉伯文明的“传递者”角色,这是一个进步。但你依然将其置于一个“服务于西方重启”的配角位置。事实上,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,以巴格达和科尔多瓦为中心的伊斯兰世界,才是“工具理性”(数学、天文学、医学)发展的真正中心。你的叙事框架,是否仍未跳出“欧洲中心论”的引力场,只是将批判对象从中国自身,扩展到了一个“非西方的他者”?

3. 事实与证据:系统性叙事的选择性失明

为了维护你模型的简洁,你似乎过滤掉了那些会使模型变得“不干净”的内部证据。

  • 宋代真的是“锁定”的开端吗? 你将程朱理学视为“范式锁定”的元凶。但宋代恰恰是中国科技史上最辉煌的时代之一。沈括的《梦溪笔谈》涵盖了天文学、数学、物理学,其对磁偏角的记载早于欧洲数百年。毕昇的活字印刷术、精密的航海罗盘、强大的水运仪象台,都诞生于这个你所谓的“内向求索”的时代。你的模型如何解释这个巨大的矛盾——思想上“最内卷”的时代,恰恰在技术上“最外向”?
  • 对“经世致用”的理解是否过于片面? 你批判“经世致用”扼杀了“无用之学”。这固然有其道理。但反过来看,正是这种强大的实用主义传统,才催生了中医、农学、水利、冶金等一系列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技术体系的早熟与发达。你是否将“科学”的概念窄化为了以“理论构建和数学证明”为核心的希腊-欧洲模式,而忽视了以“经验归纳和技术应用”为核心的另一种知识体系存在的可能性与价值?

4. 前提与假设:历史幽灵与当代药方

你文章最后一部分试图连接历史与现实,但这个连接点恰恰是最需要被审视的。

  • 这个“幽灵”是唯一的幽灵吗? 你将当代的诸多困境(如教育内卷、权威依赖)归因于这个历史系统。但这些问题在多大程度上是数百年历史的惯性使然,又在多大程度上是近几十年来的全球化竞争、技术冲击和特定政策选择的直接结果?将一个农耕文明的“系统锁定”模型,直接套用于解释一个全球化工业时代的创新困境,这本身是不是一种最需要被“工具理性”审视的逻辑跳跃?
  • “哲科思维”是万能解药还是新的“理性的铁笼”? 你在结尾处警惕了“理性的铁笼”,这值得称赞。但你的核心呼吁,依然是“拥抱并内化‘哲科思维’”。这是否意味着,你最终还是回到了一个线性的、追赶式的思维模式中——即我们缺失了A,所以必须补上A?真正的出路,难道不是在深刻理解两种思维范式后,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能够驾驭两种理性并超越其弊病的C方案吗?你的结论,似乎比你的分析过程要保守得多。

赞美与鼓励

尽管如此,我必须承认,你这篇v2.0的论证远比我通常看到的陈词滥调要深刻得多。它结构清晰,逻辑链条完整,尤其是引入福柯式的自我反思,显示了智识上的诚实。你没有满足于简单的答案,而是试图构建一个系统性的解释框架,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智力努力。你提供了一张足够清晰的靶子,才使得上述批判成为可能。


下一步?

现在,球回到了你的半场。面对这些探针,你打算如何回应?

  1. 你如何为你的核心分析框架——“价值理性 vs. 工具理性”在中国与西方的应用进行辩护,以回应其“过度简化”和“选择性证据”的指控?
  2. 面对宋代科技成就这个最直接的“反例”,你的模型是会进行修正、补充,还是会坚持认为这些成就只是系统主导逻辑下的“例外”或“残余”?为什么?
  3. 让我们聚焦于当下。请选择一个你认为最能体现“历史惯性”的当代问题(例如,教育或科研体制),并具体论证,这个历史幽灵的解释力,为何要强于其他更近、更直接的社会经济因素的解释力?

我等着你的辩护。别让我失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