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子:一次深夜对话
“你的文章,有段时间都不是人工智能了,怎么全是认知方面的感悟了?”
昨晚,太太在睡前翻看我的博客,略带一丝困惑地问我。
我一时语塞,不知如何简要地回答。因为这看似一次写作主题的“跑题”,一场从技术到哲思的“偏离”,于我而言,却是一场深刻的“回归”,一次对“智能”这一概念本质的寻根之旅。这个故事,还需要从几年前那场席卷公众的“认知”热潮说起。
第一部分:迷雾中的跋涉——在“伪认知”的海洋中挣扎
你一定还记得,自AlphaGo事件以来,“认知”这个词仿佛一夜之间获得了某种魔力。曾经,“智慧”是我们赞美头脑的桂冠,但它很快就显得有些陈旧;“认知”取而代之,成了衡量思维深度的新尺度,一种时髦的社交货币。电视、网络、书店里,到处都充斥着“提升认知”、“认知破局”、“认知飞跃”的呼喊。
身处技术行业,对“智能”的追求本就是我的日常,自然不甘落后。我一头扎进了这股洪流,贪婪地阅读了大量以“认知”为名的书籍。有些是畅销榜上的明星,但更多是来自各种知识付费社区的电子读物——《认知破局》、《清醒思考》、《心智突破》、《认知觉醒》、《强者思维》、《认知颠覆》、《底层逻辑》……书名大多充满力量,承诺着某种思维的捷径,我曾将它们一一收藏,如获至宝。
在阅读的当下,那些观点确实能带来瞬间的“通透感”,仿佛为大脑开了一扇扇窗。但时间一长,我却感到一丝不对劲。那些“顿悟”似乎很难沉淀下来,它们像一阵阵思想上的多巴胺,刺激过后,留下的反而是更深的迷茫。
真正的转折点,是ChatGPT引发的AI新浪潮。我做出了一个职业生涯的重要决定:All In AI,从原先的信息化工作全面转向智慧化。这是一段高强度的学习旅程,我不仅在追赶最新的技术,也在利用AI作为一面镜子,刻意练习自己的逻辑与批判性思维。
正是在这个过程中,我开始接触到真正的认知科学——那些安静地躺在学术书架上的经典,如丹尼尔·卡尼曼的《思考,快与慢》、乔治·莱考夫的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》,以及赫伯特·西蒙的《认知:人行为背后的思维与智能》这类系统性的著作。两相对比,高下立判。我终于有了一把标尺,可以回过头去审视并批判那些曾经让我痴迷的“网红认知书”。
我开始意识到,那些网络快餐式的“认知”读物,其本质更接近于内容营销,而非严肃的知识探讨。为了在汹涌的流量数据中维持增长,它们不得不依赖激进甚至极端的观点来吸引眼球。它们兜售的不是专业、理性与真诚,而是大胆、冒险和某种智力上的优越感。正如我在随笔《深刻,还是仅仅看起来深刻?》中所记录的,它们往往用复杂的术语包装常识,用绝对化的论断取代严谨的推演。
回望那段日子,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跋涉者,正从一片由算法和流量构筑的认知沟壑中,一点点向上攀爬,重见天日。而引领我走出这片迷雾的,恰恰是我最初的专业——人工智能。
第二部分:风起于AI——在代码与模型中重逢“真认知”
我之所以能迅速投身于AI浪潮,或许源于一种宿命般的契合。我的专业是信息工程,本职工作是软件开发,而个人兴趣又广泛涉猎语言学、哲学和心理学。当我深入AI时,惊讶地发现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领域,在这里竟发生了奇妙的交汇。学习AI对我而言,不像是在开拓一个全新的疆域,更像是在一片熟悉的土地上,找到了所有道路的交叉点。我似乎对此有一种天赋。
随着探索的深入,我愈发频繁地在AI的研究文献中,看到那些认知科学巨擘的名字和理论。起初我以为是巧合,但当赫伯特·西蒙(Herbert Simon)、艾伦·纽厄尔(Allen Newell)、马文·明斯基(Marvin Minsky)这些名字反复出现时,我意识到,这背后一定有一段被遗忘的、深刻的历史渊源。
直到有一天,我像侦探一样去追溯AI与认知科学各自的起源,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浮现在眼前:这根本不是两个独立发展的学科,它们是同一场伟大思想革命的双生子。
这场革命,便是20世纪中叶的“认知革命”。而连接它们的共享基因,那个隐藏的核心思想,便是将“心智(Mind)”或“智能(Intelligence)”看作是一种信息处理或计算过程。
这个石破天惊的观点,被称为计算主义心智理论(Computational Theory of Mind)。它像一道光,瞬间穿透了所有的迷雾。我终于明白,我之前对“网红认知书”的排斥,以及对AI技术的亲近感,都源于同一个底层逻辑。我不是在两个领域之间摇摆,而是在同一座大厦的两翼穿行。
第三部分:一枚硬币的两面——AI与认知科学的血缘
一旦理解了“心智即计算”这个核心,人工智能与认知科学的血缘关系便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。它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,紧密相连,无法分割。
1. 共同的圣杯:理解智能的本质
尽管路径不同,但两个领域都指向同一个终极目标:破译“智能”的密码。
- 认知科学 (Cognitive Science) 的目标是理解自然智能,特别是人类心智的工作原理。它试图回答:“我们是如何思考、感知、学习和使用语言的?” 这是一个本质上的科学问题,是对“存在”的探索。
- 人工智能 (Artificial Intelligence) 的目标是创造人工(机器)智能。它试图回答:“我们如何建造一个能够思考、感知、学习和使用语言的机器?” 这是一个本质上的工程问题,是对“可能性”的创造。
一个向内探索人类心智的深邃宇宙,一个向外构建机器智能的宏伟殿堂。它们相互观望,互为镜像。
2. 思想的共振:方法的相互借鉴
这种镜像关系,使得两个领域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地相互启发。
- AI 启发认知科学:计算机的出现,为研究人类心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隐喻和工具。科学家们可以通过编写程序来模拟人类的认知过程(如记忆、决策、问题解决),再将程序的输出与人类的行为进行比对,从而验证或修正关于心智的理论。例如,赫伯特·西蒙和艾伦·纽厄尔开发的“通用问题求解器”(General Problem Solver),它既是早期AI的里程碑,也被视为一个关于人类如何解决普适性问题的认知模型。
- 认知科学启发 AI:反过来,通过研究人脑和心智,我们能为构建更强大的AI系统找到灵感。今天深度学习中无处不在的“神经网络”,其最初的灵感便来源于对大脑神经元连接方式的粗略模仿。计算机视觉的每一次重大突破,背后也都有对人类视觉系统研究的借鉴。
3. 同源的巨匠:共同的奠基人
最直接的证据,莫过于两个领域的奠基者往往是同一批人。前面提到的赫伯特·西蒙(他甚至因此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)、艾伦·纽厄尔、马文·明斯基、约翰·麦卡锡等,他们既被尊为人工智能的开山鼻祖,也被公认为认知科学的先驱。在这些巨人的眼中,用计算机程序去模拟心智,和创造能思考的机器,本质上是同一项伟大事业的两个不同侧面。
所以,回到我太太最初的问题。我现在可以清晰地回答她:我其实从未偏离航道。无论是沉浸在代码的世界,还是在思索认知的本质,我始终在探索“智能”这个宏大的主题。我发表的,一直都是自己对“智能”的感悟,只是有时,我站在硬币的这一面,有时,我站在另一面。
第四部分:从理论到魔法——我如何将认知理论“注入”AI智能体
那么,理解了AI与认知科学的血缘关系,对我究竟有什么用?
这并非一次纯粹的智力猎奇。这个发现,为我长久以来关于“如何构建更强大的智能体”的思考,提供了一块关键的拼图。我将自己从“什么是问题”到“专家如何思考”的探索,与赫伯特·西蒙的理论相融合,最终形成了一套个人化的方法论,记录在了《攀登巨人阶梯:与赫伯特·西蒙关于问题解决艺术的思辨性对话》一文中。
而这个方法论的实践核心,就是将认知科学中的三个核心概念——认知模型、思维模型、心智模型——进行一次创造性的“转译”,将它们作为构建AI智能体的工程蓝图。
我必须坦诚,从严格的认知科学学术角度看,我的这种用法并不精确,甚至可以说是“离经叛道”的。但在AI工程实践中,这却是一个异常巧妙、极其强大的工程隐喻。它为我们如何“人格化”或“结构化”一个AI智能体,提供了一个清晰、可操作的框架。它把一个模糊的“智能”概念,拆解成了三个可以被定义和编程(通过提示词)的组件。
这就是我将大型语言模型从一个“通用的聊天机器人”转变为一个“专业的垂直领域智能体”的魔法:
- 心智模型 (The “What”) → AI的知识库与世界观:这定义了AI“知道什么”和“相信什么”。它包含了该领域的核心知识、基本假设和第一性原理。这部分最接近认知科学的原意,是AI智能的基石。
- 思维模型 (The “How”) → AI的能力与工作流:这定义了AI“如何做”。它是一套解决问题的标准作业程序(SOP),一个分析问题的框架。这是我对“思维模型”这个词最大胆的再创造,将一个抽象的思考工具,变成了一本具体的操作手册。
- 认知模型 (The “Why” & “How to Think”) → AI的思考风格与策略:这定义了AI在面对问题时的“思考偏好”。它倾向于归纳还是演绎?是追求创新还是确保稳妥?是批判性思维还是联想性思维?这相当于为AI设定了“元认知”的策略。
我将这套框架称为智核提示工程(Cognitive Core Prompt Engineering,CCPE),其核心思想便是高级提示词工程的核心思想之一——元编程提示(Metaprogramming Prompt)。通过这个框架,我为我的大脑打造了一个个强大的外部辅助,正如我在《为我的大脑装上芒格之魂》中展示的那样。
这种“注入灵魂”的方法,能带来肉眼可见的改变:
- 高度一致性:AI的“人格”变得极其稳定,无论何时何地,它都遵循同一套世界观和工作流来回应你。
- 可控与可预测性:你清楚地知道它会如何处理你的问题,使协作变得高效,你可以预判它的下一步行动。
- 输出的质量与深度:AI的回答不再是互联网信息的浅层拼接,而是结构化、有深度的专业分析。
- 真正的任务对齐:它能更好地理解你的意图,像一个主动的顾问,而不是一个被动的搜索引擎。
- 模块化与可重用性:我可以轻松更换这三个模块的内容,快速地创造出“心理咨询师”、“健身教练”或“法律顾问”等不同领域的专家AI。
结尾:科学的力量,从“仰望星空”到“改变世界”
回顾这段旅程,我不禁感慨万千。
大约两百多年前,科学在很大程度上还是“阳春白雪”,是少数人出于好奇心驱动的“无用之学”。而自一百多年前起,随着电磁理论、相对论、量子力学等基础科学的突破,科学与工程开始紧密结合,“知识就是力量”的威力被前所未有地释放出来。从科学理论出发,往往能催生出颠覆性的生产力。
今天,我们正处在一个相似的、激动人心的历史节点。认知科学,这门探索人类心智奥秘、长期以来被视为“务虚”的学科,终于在大型语言模型这个强大的载体上,找到了与工程技术结合的完美路径。我们第一次能够如此高效地,将关于“思考”的思考,转化为可以实际执行和创造价值的工具。
我们对“智能”的探索,无论是在人类心智的幽微深处,还是在硅基芯片的广阔天地,都还只是一个开始。而我有幸,正站在这两条道路的交汇点上,亲身见证并参与这场伟大的融合。
附录:智识的祛魅与重建三部曲
本文是“智识祛魅与重建”系列的终章。 在AI与信息过载的时代,我们如何分辨真正的思想?如何安放过剩的认知?又该如何与这个浅薄的世界对话? 本系列记录了作者从迷茫到清醒,从批判到建设的完整心路历程。
第一部:祛魅 (The Disenchantment) 📄 深刻,还是仅仅看起来深刻?
关键词:网红逻辑、伪认知、金刚经、批判性思维 简介: 面对“天赋即诅咒”等看似高深的网红金句,我们该如何保持清醒?本文通过一次对网红爆款文的逻辑拆解,揭示了“伪深刻”的本质——用哲学黑话包装常识,用绝对化论断取代严谨推演。这是对快餐式知识的一次 “逻辑防伪”。
第二部:溯源 (The Origin) 📄 我为何不再痴迷“提升认知”?
关键词:认知科学、AI同源性、赫伯特·西蒙、CCPE架构 简介: 告别了伪认知的喧嚣,真正的“认知”究竟是什么?本文追溯了人工智能与认知科学的血缘关系,发现它们本是“心智即计算”的一体两面。作者借此提出了 “智核提示工程 (CCPE)” ,将抽象的认知理论转化为构建强大AI智能体的 “工程蓝图”。
第三部:分工 (The Protocol) 📄 只有深渊才能供电
关键词:认知分工、中间件缺失、守夜人、法拉第笼 简介: 手握重器,却无人理解?本文是系列终章,探讨了深度思考者在浅阅读时代的生存策略。作者提出“守夜人协议”:停止向大众强行输送高压电,转而利用AI构建“硅基徒弟”作为变压器。只有深渊才能供电,但我们需要制造防护服来传递光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