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智的剧场:表征的艺术如何导演一场解决复杂问题的好戏?

与赫伯特·西蒙关于问题解决艺术的思辨性对话之四

Posted by Wantsong on Friday, October 3, 2025

《攀登巨人阶梯的工艺学——与赫伯特·西蒙关于问题解决艺术的思辨性对话录》:

本系列是一场与人工智能及认知科学先驱赫伯特·西蒙展开的深度思辨之旅。它系统性地绘制了一幅从领域专家蜕变为“认知领航员”的成长地图。通过五次层层递进的对话,我们不仅重新定义了“问题”,更深入心智的底层,探寻了技能习得、表征创造、乃至最终设计自身认知系统的宏大工程。这不仅是理论的探讨,更是一份献给严肃学习者的、构建“内在巨人”的实用工艺学蓝图。


引言

在与西蒙先生的第三次对话中,我们深入探索了那场隐秘而伟大的“思想炼金术”——心智如何通过“知识编译”与“图式构建”这两大核心工艺,将静态的“知道”淬炼成动态的“做到”。我们厘清了心智如何内化一部既定的“剧本”,从生涩的记诵者成长为技艺精湛、反应迅捷的“演员”。然而,这场对话的终点,恰恰是另一场更严峻考验的开端。当外部世界的地壳剧烈变动,当昔日指引我们走向成功的剧本,在一夜之间沦为无法回应现实挑战的褪色台词,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浮现了:当旧剧本失效,我们该如何创作与选择新剧本?

这便是我们第四次对话的核心:表征的艺术。如果说前三次对话我们分别探讨了攀登的路径(巨人阶梯)、观察的工具(心智透镜)与内化的能力(知识编译),那么这一次,我们将直面那决定性的飞跃——从精通单一剧本的“名角”,蜕变为能够主动选择、修改乃至原创剧本的卓越“导演”。

为了让这场思辨更具血肉,我们将引入一个贯穿始终的“心智剧场”模型。想象一家名为“象限科技”(Quadrant Tech)的公司,它是软件集成领域的隐形冠军。其核心团队由顶尖的软件工程师组成,在信息化与数字化的浪潮中,他们是构建精确、稳定、可预测系统的绝对专家。他们的“剧本”,是用Java代码、设计模式和逻辑严密的架构书写的,核心是处理确定性问题。然而,随着智能化时代的到来,游戏规则被彻底改写。智能化的本质,是驾驭不确定性——在概率的迷雾中寻找最优解。这家公司的精英“演员”们发现,他们越是坚守确定性的信条,就越是被新时代所抛弃。他们的困境,将成为我们探索“表征的艺术”的现实舞台。本文将论证,“巨人阶梯”的攀登者要完成这趟从“演员”到“导演”的蜕变,其本质是一场有意识地驾驭自身认知状态,以重构问题表征的内在革命。

第一章:演员的悲剧:昔日英雄,今日囚笼

1.1 自动化的悖论:确定性的巅峰,智能化的牢笼

“象限科技”的悲剧,并非源于懒惰或愚钝,恰恰相反,它源于极致的成功。其核心工程团队,是西蒙先生所描述的“专家解题家”的典范。他们通过数万小时的锤炼,将处理确定性问题的每一个环节——从解析一份精确的需求文档(BRD),到设计一套逻辑自洽的数据库范式,再到编写出可预测输出的健壮代码——都“编译”成了高度自动化的程序性知识。在他们的心智剧场中,世界如同一台精密的图灵机,只要输入是明确的,输出就必然是正确的。这套基于逻辑与规则的确定性思维,曾是他们横扫信息化时代的利剑。

然而,当智能化时代到来,要求他们构建一个个分析、预测、助手这些智能系统时,这把利剑变成了阻碍他们转身的沉重枷锁。面对一个本质上是概率性的任务,他们习惯性地启动了旧剧本:他们试图向产品经理索要一个“绝对精确”的预测模型评估指标,试图为模型的“黑箱”决策过程寻找一套“IF-THEN”式的规则解释。他们越是努力地、高效地运用确定性的方法论,就越是与机器学习的统计本质背道而驰。曾经让他们所向披靡的自动化思维,此刻成了一种无法挣脱的“功能固着”(Functional Fixedness)。他们是优秀的“钟表匠”,却对如何培育一片充满不确定性的“花园”束手无策。

1.2 危机感的强化:英雄的黄昏

更深层的悲剧,发生在认知层面之下的情感与身份层面。这群工程师是昔日的英雄,是数字化奇迹的缔造者。他们的自我认同,与那套追求逻辑完美、结果可控的旧剧本深度绑定。现在,当旧剧本失效,他们面对的不仅是技术挑战,更是一场深刻的角色危机(Role Crisis)。

我们可以想象一位资深架构师的内心独白:他的大脑,那座由无数“设计模式”和“最佳实践”构建的确定性宫殿,此刻感到的不是自豪,而是被亵渎的愤怒和无所适从的恐慌。当数据科学家告诉他,新上线的模型“有85%的概率是准确的”,他下意识的反应是:“那剩下15%的错误呢?这是不可接受的、需要修复的Bug!”对他而言,概率就是错误的同义词。过去那种掌控一切、预测一切的流畅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面对随机性的无力感。这种从“万事皆在掌控”到“只能接受概率”的坠落,足以摧毁一个专家的心智防线。这正是“知识编译”最残酷的悖论:它用效率和确定性为你加冕,也可能在未来用同样的逻辑为你铸造一座认知囚笼。

1.3 西蒙的遗产:从良构到劣构的挑战

在这片弥漫着“角色危机”的迷雾中,西蒙先生的理论恰如一座灯塔,为我们指明了问题的核心。

1.3.1 表征即解(Representation is the Solution)

西蒙的毕生研究,尤其是对“问题空间”(Problem Space)的开创性定义,揭示了一个根本洞见:解决问题,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找到一个恰当的表征方式。对于“象限科技”的工程师而言,他们过去的问题表征是逻辑的、代数的、确定性的。而智能化时代的问题,其最优表征却是统计的、概率的、分布式的。问题的核心,是他们能否完成这次表征的迁跃

1.3.2 理论的迁移与边界

“象限科技”的困境,完美地印证了西蒙关于“良构问题”与“劣构问题”的划分,并将其置于当代技术变革的聚光灯下。

  • 良构问题 (Well-structured Problems):这正是信息化、数字化的核心场域。商业需求可以被清晰地定义,处理逻辑有明确的边界,合法的操作(代码)也是确定的。在这里,“象限科技”的工程师是顶级“演员”,他们的任务是在一个给定的问题空间内,高效地“搜索解”。他们追求的是“快”,是迅速将蓝图变为大厦的执行力。

  • 劣构问题 (Ill-structured Problems):这恰恰是智能化试图征服的疆域。什么是“好的”用户体验?如何定义“创造力”?这些问题没有唯一的正确答案,目标本身就在探索中不断清晰。在这里,核心任务不再是“搜索解”,而是“创造问题空间”。它要求放弃对“正确废话”式宏大目标的幻想,从一个“最小可行性闭环”开始,在与现实的碰撞中迭代出问题的真实轮廓。这必然是一个“慢”的过程,充满了试错与反思。这就要求心智的主人,必须从一个忠实执行剧本的“演员”,蜕变为一个能够审视、评判乃至重写剧本的“导演”。

1.4 【西蒙的诘问】模块一

正当我们为“导演”这一角色的出现感到一丝振奋,认为他或许是带领“象限科技”走出困境的希望时,我仿佛能听到西蒙先生那审慎而温和的追问,穿越时空而来。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嘲讽,却充满了科学家对“解释”这一行为本身最严格的警惕:

“……你所描绘的这位‘导演’,听起来像一个经典的‘同质小人’(Homunculus)——一个居住在大脑里、无所不知的小人。我们用这个‘导演’来解释心智的创造力,但我们又该用什么来解释‘导演’自身的智慧呢?这就陷入了无穷的解释倒退。你如何向我证明,这个‘导演’不是一个为了填补理论空白而虚构的解释者,而是一个有其具体认知基础的、同样受到有限理性约束的过程(Process)?”

这个诘问,直击要害。它迫使我们必须打开“导演”这个黑箱,否则,我们的一切讨论都将建立在沙上之塔。这位“导演”究竟是如何诞生的?他工作的“工作室”又在哪里?他同样有限的认知资源,是如何被调动起来,去完成这场看似不可能的“剧本原创”的?

对这个问题的回答,将构成我们下一章的全部内容。

第二章:导演的诞生与工作室:驾驭认知三态

2.1 回应诘问:作为过程的导演

西蒙先生的诘问,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,精准地切开了理论的要害,迫使我们不能满足于隐喻的魅力,而必须深入其下的认知肌理。在此,我必须正面回应:“导演”并非一个栖居于心智中的实体,更不是那个无所不知的“同质小人”。“导演”是我们用来描述一个过程的标签——这个过程,就是心智系统在不同认知状态间有意识地切换、调控与协同的过程。

为了解剖这个过程,我曾在《巨人阶梯》一文中,借鉴认知神经科学的发现,提出了一个启发式的“认知三态模型”。这位“导演”的工作室,正是由这三种状态构成的动态空间:

  • 固态(Solid State):对应于“聚焦模式”或“收敛思维”。这是“演员”们最熟悉的状态,适合执行已知剧本、进行逻辑推演、优化细节。在“象限科技”,这是工程师们编写和调试确定性代码时的默认状态。
  • 液态(Liquid State):对应于“发散模式”或“联想思维”。在此状态下,心智的链接变得松散,适合在既有框架内建立新的连接、酝酿想法。
  • 气态(Gas State):这是两种模式的高级协同,是“导演”进行剧本原创的核心舞台。在此状态下,心智不仅能建立新连接,更能跳出既有框架,审视甚至重构问题本身的基本假设。

因此,“导演”的诞生,并非是某个神秘实体的降临,而是认知主体开始觉醒,并学习如何从“固态”的自动化中主动脱钩,进入“液态”乃至“气态”进行创造性工作的元认知能力的涌现

2.2 导演的觉醒:两条并行的路径

这种元认知觉醒,通常由两条路径触发,一条由外向内推,一条由内向外拉。

  • 2.2.1 危机驱动(Crisis-driven):这正是“象限科技”的工程师们正在经历的路径。源于“角色危机”的切肤之痛,是一种“不破不立”的被动蜕变。当旧剧本带来的不再是荣耀而是挫败,当确定性的信念系统被不确定性的现实反复冲击,由此产生的认知失调与情感痛苦,会成为一股强大的燃料。这股燃料点燃了变革的意愿,迫使个体不得不思考:“我是不是该换个活法了?”——这便是“导演”意识的第一次萌芽。

  • 2.2.2 愿景牵引(Vision-led):这是一条更主动、更具远见的路径。它源于内在的好奇心,以及对更高认知自由的向往。一些学习者,即便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如日中天,也会主动去涉猎哲学、艺术、物理学等看似“无用”的知识。他们并非为了解决眼前的某个特定问题,而是享受那种“见贤思齐”的智识乐趣,主动追求一种能用多元视角理解世界的能力。这种内在驱动,让他们在危机到来之前,就已经开始了对“导演”能力的修行。

2.3 “气态”的奥秘:为灵感搭建舞台

无论由何种路径开启,“导演”的核心工作都在于驾驭“气态”。然而,这引出了一个新的问题:灵感似乎是不可控的,我们如何“驾驭”它?

  • 2.3.1 导演的“园丁”角色:这里的关键在于厘清“导演”与灵感的关系。导演并非召唤灵感的“巫师”,而是为灵感这颗珍稀种子发芽创造条件的“园丁”。他无法命令种子何时破土,但他可以通过翻松土壤、调节水肥、保证光照,来极大地增加种子萌发的概率。这个“园丁”的比喻,将我们从对神秘主义的幻想,拉回到了有限理性的现实操作层面。

  • 2.3.2 具体认知动作(Cognitive Maneuvers):那么,“园丁”的具体工作是什么?正是那些可被观察、可被训练的高阶思维动作。当“象限科技”的工程师决定进入“气态”,为公司笼统的“智能化”战略寻找新剧本时,他可能会有意识地执行以下动作:

    • 概念混合(Conceptual Blending):他不再将“软件工程”和“统计学”视为两个对立的世界,而是尝试将它们的核心概念混合。例如,他可能会问:“如果我把‘代码重构’的理念,用到‘模型迭代’上,会是什么样子?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应该更关注智能系统的‘可维护性’和‘可解释性’,而不仅仅是追求单一任务的性能指标?”
    • 远距联想(Remote Association):他会刻意地从毫不相关的领域寻找启发。在思考如何构建一个智能“助手”时,他可能会跳出计算机领域,转而研究人类学中“师傅带徒弟”的模式,并思考:“一个好的师傅是如何理解徒弟模糊的提问,并给出启发性回答的?我们能否让AI助手模仿这种‘引导式’的交互,而不是像个搜索引擎一样,仅仅给出直接答案?”
    • 认知脱钩(Cognitive Decoupling):这是最艰难也最关键的一步。他必须有意识地将自己的信念与现实分离开来,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审视自己根深蒂固的假设。他会对团队说:“暂时忘记‘系统必须在所有边缘条件下都保持逻辑自洽’的信条。让我们先假设‘一个在某些情况下会给出‘我不知道’或‘可能是……’这类不确定性回答的AI,比一个在错误方向上给出确定性答案的AI更有价值’,然后从这个前提出发,重新设计我们的产品交互。”
  • 2.3.3 回应怀疑论者:此时,一个怀疑的声音可能会说:“灵感终究是随机的,这些所谓的‘动作’不过是心理安慰。”对此,我们的回应是:我们恰恰承认其随机性,但“园丁”模型的核心在于,通过系统性的努力,将获得灵感的概率从百万分之一提升到百分之一。这之间的差距,就是从业余爱好者到创新大师的距离。

2.4 触发“战略性后退”的意志力

从“固态”的舒适区退到充满不确定性的“气态”,是一次逆流而上。专家的高度自动化思维,形成了一个强大的“认知惯性”引力场。挣脱这个引力场,需要一种特殊的力量。

  • 机制分析:我们将这种力量定义为认知意志力(Cognitive Willpower)——它是一种有意识地克服自动化反应,并将宝贵的认知资源(尤其是注意力)重新定向至新目标的元认知能力。在“象限科技”的例子中,当那位资深架构师面对“构建智能预测系统”的宏大需求时,其自动化反应是立刻召集会议,试图定义一份完美的、包罗万象的系统设计文档。认知意志力的体现,正是他有意识地压制住这种冲动,并宣布:“不,我们这次要抵制‘完美设计’的诱惑。本周的目标,不是拿出一份蓝图,而是用最简陋的方式,验证一个核心假设的可行性。” 这种主动选择“慢”而模糊的探索,放弃“快”而清晰的执行的决策,正是认知意志力克服自动化惯性的体现。

  • 科学佐证的审慎引入:从神经科学的视角看,这种从自动化反应(可能与基底节等脑区相关)到有意识控制(与前额叶皮层 PFC 的执行功能密切相关)的切换,是一次高能耗的认知活动。我们必须审慎地将PFC的作用定位为这一过程的“神经关联物”(neural correlate),而非其全部原因,以避免陷入简化的“神经神話”。但这无疑佐证了,“战略性后退”并非一次轻松的漂移,而是一场需要主观能动性和生理能量支持的、有代价的挣脱。

第三章:剧团的演化:从专才到通才的成长路径

3.1 专才剧团的荣耀与诅咒

通过驾驭认知三态,一位“导演”在“象限科技”内部诞生了。他成功地为公司的第一个AI项目创作了新剧本,带领团队走出了确定性的牢笼。然而,这个剧团仍然是一个专才剧团。他们的“心智剧场”虽然上演了新剧目,但舞台的底层结构、灯光系统,依然是为“软件工程”这个宏大主题服务的。这种深度垂直的专才模式,在单一领域内威力无穷,但也埋下了“能力陷阱”的种子——当下一个颠覆性浪潮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时,他们可能需要再一次经历痛苦的蜕变。

3.2 【西蒙的诘问】模块二

目睹了这一切,西蒙先生的第二次诘问,将我们从单一领域的成功,引向了更广阔的跨界智慧。他的问题变得更加尖锐,直指成长的天花板:

“祝贺你的‘导演’取得了初步成功。但他只是从一个精通旧剧本的‘演员’,变成了精通新剧本的‘导演’。我们都知道,许多领域的专家在转向新领域时,会不自觉地把自己过去的成功范式(他们的‘导演风格’)套用在所有问题上,这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级的功能固着。你所说的、在《攀登巨人阶梯》中描绘的那个能够跨界航行的‘认知领航员’,他如何确保自己能在不同的剧场间真正地切换视角,而不是把所有剧场都改造成自己熟悉的样子?真正的知识迁移,其底层的认知机制是什么?

3.3 通才心智的演化阶梯

西蒙的诘问,迫使我们为“导演”的成长规划一条从专才通往通才的演化阶梯。这条阶梯至少包含两个关键层级:

  • 第一阶段:“复眼系统”(Compound Eye System) 这个阶段的通才,像昆虫的复眼,由多个独立且完整的“小眼”构成。每一个“小眼”,就是一个他深度掌握的学科“剧场”。比如,一位认知领航员可能同时拥有“软件工程”、“认知心理学”和“经济学”三个剧场。当面对一个复杂问题(例如,如何设计一个能提升用户决策质量的智能分析系统),他不再只从单一视角出发,而是能够主动切换:“从软件工程看,这是个数据管道和模型部署问题;从认知心理学看,这是个如何呈现信息以避免用户认知偏误的问题;从经济学看,这是个如何量化系统建议所带来的商业价值的问题。”这个阶段的核心能力,是高效的视角切换基于类比的知识迁移。他能看到单一专家所看不到的立体图像。

  • 第二阶段:“舞台搭建的技艺”(The Art of Stagecraft) 这才是对西蒙诘问的终极回答。一个最高阶的通才,其核心能力已经从“在不同剧场间切换”,跃升为掌握了舞台搭建本身的技艺。他不再满足于使用现成的舞台,而是成了一位框架的建筑师。他通过第一性原理思维,洞察到所有“舞台”(分析框架)在最底层所共用的“建材”和“力学原理”。

    在此,我们必须为第一性原理给出一个操作性定义:它是一种认知上的溯源野心,一种拒绝接受表面类比、执着于将问题拆解至其最基础、最不证自明的组成部分的思维方式。对于“象限科技”的转型问题,运用第一性原理的“导演”不会停留在“我们该用Python还是Java”,甚至不会停留在“我们该用哪种机器学习算法”。他会问:“我们公司与客户之间进行‘价值交换’的最基本单元是什么?‘不确定性’在这个交换过程中,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——是需要消除的成本,还是可以利用的资产?”通过回答这些根本性问题,他能够为眼下的挑战,量身定制一个全新的分析框架(舞台),而不是生搬硬套任何一个现成的剧本。这,才是通往真正认知自由的路径。

第四章:导演的悖论:掌控的艺术在于适时放手

4.1 核心悖论的提出

当“导演”掌握了驾驭认知三态、甚至搭建全新舞台的技艺后,他似乎抵达了认知的巅峰。然而,正是在这里,我们遭遇了“导演”这一角色最深刻、也最具智慧的悖论:导演所有“有意识”的、高能耗的干预,其最终目的,都是为了建立一个更优的、可以“无意识”高效运转的新系统,并最终让自己“退居幕后”。 换言之,导演的终极胜利,在于创造一个不再需要自己的新世界。这场掌控的艺术,其最高境界,竟是懂得何时、以及如何优雅地放手。

4.2 悖论的一极:掌控的代价与纪律

在学会放手之前,“导演”必须首先承担起掌控的责任,而这份责任是有代价的。

  • 认知资源的消耗:每一次主动的“认知脱钩”,每一次从“固态”向“气态”的跃迁,都像是在大脑中开启高功率的探照灯,剧烈地消耗着认知意志力与注意力资源。一个不加节制的“导演”,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陷入“决策疲劳”,其创造力也会随之枯竭。

  • “认知表演者”的陷阱:更隐蔽的风险,是沦为一个“认知表演者”(Cognitive Performer)。在“象限科技”的转型阵痛中,很容易出现这样的人物:他热衷于谈论各种前沿的AI框架,在白板上绘制宏大的、充满远见的系统蓝图,频繁地组织“头脑风暴”,但他始终停留在“气态”的漂浮中,从不将想法收敛到“固态”去编写一行可验证的代码,或完成一个最小可行性产品。他看起来无比忙碌且富有思想,但实际上是在用思想的“表演”来逃避深度、艰苦的实干。

  • 自我约束的纪律:为了避免这些陷阱,成熟的“导演”会为自己建立一套认知扳机库(Cognitive Trigger Library)。这是一套个性化的、用于进行自我约束和状态管理的纪律。例如,他可能会设定规则:“在进行了一小时的发散性‘气态’讨论后,必须强制性地切换到半小时的‘固态’工作,将讨论中最具潜力的一个想法,落实为一份不超过500字的可执行方案。”这套扳机库,是导演为自己打造的缰绳,确保自己不会在思想的旷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。

4.3 悖论的另一极:放手的智慧与时机

当新的剧本被创作出来,新的“演员”——即团队围绕新剧本建立的自动化流程与技能——也逐渐成熟时,导演就面临着更困难的挑战:何时放手?

放手的本质,是一种深刻的信任。信任团队已经将新的不确定性思维范式内化,信任新建立的“模型迭代”流程足以应对未来的挑战。一个不成熟的“导演”,会因为过度的控制欲而不断干预,对新系统的每一个微小瑕疵都感到焦虑,结果反而扼杀了团队的自主性。

而一个智慧的“导演”,则懂得在“足够好”的时刻选择退后。他会从一个事无巨细的“执行导演”,转变为一个只在关键时刻出现的“艺术顾问”。这种转变,不仅解放了团队,也解放了导演自己。此刻,他所体验到的,不再是掌控一切的紧张感,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情感:目睹自己创造的系统开始有机生长时的责任感,以及放下执念后所获得的创造的平静

4.4 导演的终极智慧:理论的边界

最终,一个真正成熟的“导演”,其智慧不仅体现在他知道“如何导演”,更体现在他知道“何时不导演”,并承认“导演”模型本身的边界。

  • 4.4.1 何时选择不导演:“导演”模式的价值,主要体现在应对劣构问题和动态变化的环境中。如果问题域是高度稳定且规则明确的,那么任何“导演”的介入都是不必要的噪音。在“象限科技”的传统业务中,那些处理确定性逻辑的核心模块,就不需要“导演”来质疑和重构,它们需要的是极致的稳定与高效。

  • 4.4.2 “终极演员”的德性:我们必须承认,在某些领域,认知的最高形态并非成为“导演”,而是成为一个与规则和技艺完美融合的终极演员。一位顶尖的外科医生在执行一台精密手术时,一位古典音乐演奏家在诠释巴赫的赋格时,他们的巅峰状态是一种无我的“流”(Flow)。在那个瞬间,任何关于“我该如何做”的元认知杂念,都是对这种完美状态的干扰。在这些领域,最高的德性,就是将自我消融于技艺之中,成为规则本身最完美的化身。

承认这一点,我们的“心智剧场”模型才算真正完整。它并非鼓吹一种唯一的成长路径,而是揭示了在不同情境下,通往卓越的多元形态。

结语:动态的螺旋:从导演到剧场设计师

在这次对话中,我们的思辨始于“象限科技”那群陷入“角色危机”的“演员”。我们跟随他们的挣扎,见证了“导演”如何在危机与愿景的驱动下诞生。我们解剖了这位“导演”的工作室——那由固、液、气构成的认知三态,并描绘了他如何从一个专才,通过“复眼系统”和“舞台搭建的技艺”,最终成长为通才。最后,我们在“导演的悖论”中,触及了掌控与放手之间的微妙平衡,以及这套理论自身的边界。

这场从“演员”到“导演”的蜕变,并非一个线性旅程的终点,而是一个动态反馈螺旋的开启。一个成功的“导演”,通过创作新剧本,会反过来重塑并提升“演员”们的技能(这深化了对话三“思想炼金术”的内涵)。而一个由更强“演员”组成的、上演着更优剧本的剧团,最终将拥有改造“剧场”本身的能力——这,正是“内在巨人”的构建过程。

至此,一个掌握了舞台搭建技艺的成熟导演,如今拥有了成为剧场设计师的必要前置能力。然而,设计并建造一座全新的、能够容纳并整合自己所有知识与信念的宏伟“剧场”,本身就是一个终极的“劣构问题”,并没有一张完美的蓝图可供遵循。我们只能在“有限理性”的永恒约束下,通过一系列“足够好”的满意决策,来一步步完成这场伟大的认知自举(Cognitive Bootstrapping)

这正是西蒙先生留给我们的、关于人类如何在复杂世界中创造宏大结构的最终极的智慧,也是我们最后一场对话的起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