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言:始于一场对话的系统反思
思绪的起点,源于近期与一位资深科学教育家的对话。这场对话如同一枚精致的棱镜,清晰地折射出我们整个教育体系——从基础教育到研究型大学——共同面临的深层困境:我们似乎正在以培养“高级技工”的思路,来应对一个需要“精神游牧者”的未来。
在展开论述之前,我们必须明确,本文的锋芒所向,并非任何具体的个人或机构。恰恰相反,我们每个人,无论是教育者、学生还是政策制定者,都是一个巨大系统中的行动者,被一种习焉不察的思想范式与文化惯性所牵引。因此,这场对话的价值,不在于评判个体,而在于它提供了一个 “时代症候的完美切片”,让我们得以管窥系统内部的结构性张力。这场反思,是一次集体的自我审视。
由此,一个贯穿全文的核心问题浮出水面:我们的教育,在其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漫长过程中,究竟是在“组装”一台性能优越、严格遵循指令的机器,还是在培育一个心智健全、能够驾驭不确定性、最终在属于自己的天空中自由“飞翔”的生命?
第一部分:“折翼”的系统——现代教育的困境与溯源
1.1. 表象:一种贯穿各阶段的工具主义
这种以“组装”为底色的工具主义范式,如同一条隐形的锁链,贯穿了从K-12到高等教育的每一个环节,只是在不同阶段,它会披上不同的外衣,呈现出不同的症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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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K-12阶段:症候表现为对“科学精神”的窄化。 以广受推崇的科学教育为例,其局限性日益凸显。
- 其一,思维建模的缺位。 课程看似引入了“探究式学习”,强调“发现-提问”,却在科学思维最关键的“归纳与建模”环节上常常浅尝辄止。科学的精髓在于将纷繁现象抽象为简洁的智力模型。缺少了建模这一核心步骤,探究就容易退化为形式化的“项目体验”,而非深刻的思维淬炼。
- 其二,科技边界的模糊。 当课程过度聚焦于可见的项目产出和解决具体工程问题时(PBL),我们便不自觉地陷入了“以技代科”的误区。科学的本质是求真(knowing why),是面向未知的“无用之学”;而技术的本质是求成(knowing how),是解决问题的“有用之术”。二者价值同等,但混淆彼此,便从源头上窄化了科学的广阔精神。
- 其三,评价体系的异化。 即便采用了最先进的教学理念,但如果最终的评价体系依然指向标准化考试的分数,那么一切过程的创新都可能被最终目的所“异化”。学生的探究欲和好奇心,在这种无形的指挥棒下,仍可能被规训为一种高效的“应试策略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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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职业教育阶段:症候表现为对“匠心之道”的遗忘。 在这里,工具主义变得更加彻底。我们的职业教育体系,能够高效地培养出熟练的双手,却鲜少能点燃学生内在的探究热情。学习被简化为一系列操作规程(SOP)的机械复现。我们推崇“工匠精神”,却往往只取其“技”的层面,而忽略了其背后对工作本身的深刻理解、热爱与创造性投入的“道”的层面。学生们被教会了如何“做”,却很少被引导去思考为何如此“做”,以及能否“做得”有所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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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高等教育阶段:症候表现为“精致的功利主义”盛行。 工具主义在大学里披上了更体面的外衣。
- 从专业设置看, 它体现为以短期就业率为核心导向,导致资源过度涌向所谓的“热门”应用型学科,而关乎人类精神世界的“无用”人文学科则日渐萎缩。
- 从科学研究看, 它体现为以项目经费和成果转化为指挥棒的“课题式”研究,学者们疲于追逐热点,而那些需要长期沉潜、无法迅速“变现”的重大基础性问题则可能乏人问津。
- 从学生发展看, 则催生了普遍的“精致利己主义”心态——将大学视为积累社会资本、优化求职简历的竞技场。知识本身的神圣感与探索未知的乐趣,在“绩点”、“实习”、“竞赛”这套功利算法的冲击下,被空前地悬置了。
从基础教育的知识点灌输,到高等教育的“履历点”刷取,这条工具主义的流水线,看似高效,实则可能正在批量生产“折翼”的学习者。
1.2. 根源:我们为何如此理解“教育”?
这种贯穿始终的工具主义并非偶然,也不是一代人的选择,而是深植于我们文明肌理中的历史惯性。要理解今日教育之“症”,必须回溯其漫长的历史“病根”。这种对教育的工具化理解,其来源可以归结为三大相互锁定、彼此强化的系统性根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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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,是“有技无科”的文化基因。 这套基因的密码,深藏于一种独特的理性范式之中。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·韦伯曾将人类理性划分为“价值理性”与“工具理性”。前者关心行为是否符合道德伦理,追求意义的圆满;后者则不问目的,只追求实现目标的最高效手段,其极致便是现代科学。如笔者在《天朝上国:一场始于宋代的思想滞涩》中所剖析的,中华文明在宋代之后,完成了一次向“价值理性”的全面倾斜。当程朱理学将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确立为智识探索的核心议题时,整个文明最优秀的头脑便被系统性地引导向了内向的道德求索,而非外向的自然探索。
这一转向对“知识”本身的价值判断产生了决定性影响。在古希腊,“为知识而知识”的“无用之学”(如形而上学、数学)被视为最高贵的智力活动。但在我们“经世致用”的文化传统中,知识的价值高度依附于其社会伦理功能。这导致了对“无用之学”的系统性轻视,从根本上扼杀了基础科学萌芽所需的文化土壤。当教育的最高理想是培养“内圣外王”的君子,而非探索未知世界的“智者”时,其工具性、社会性压倒其超越性、求真性,便成为一种必然。科举制度,作为这一文化基因的制度化表达,更是将“学而优则仕”锻造成一条长达千年的社会价值独木桥,将教育牢牢锁定在服务于社会治理的工具性轨道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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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次,是“师夷长技”的历史情境。 如果说文化基因为工具主义提供了深厚的土壤,那么近代史的屈辱与救亡图存的压力,则为其注入了最强效的催化剂。1840年的炮火,不仅轰开了国门,更震碎了“天朝上国”的文化自信。在“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”面前,我们对西方文明的学习,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次从容的、基于纯粹好奇心的文化交流,而是一场在“亡国灭种”巨大焦虑下的应急反应。
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这一口号,精准地定义了我们此后百余年学习范式的基调。我们引进西方的科学(Science),最初并非将其视为一种追求真理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,而是将其看作一种可以“用”来造船制炮的“长技”(Technology)。这种救亡式的学习,天然地过滤掉了西方知识体系背后的人文精神与哲学思辨,只取其最直接、最“有用”的器物与技术层面。这种心态一直延续至今,使得我们在谈论教育创新时,仍会不自觉地滑向技术应用的层面,而忽略了背后更根本的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的变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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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,是话语传入的“精神过滤”。 即便是“科学”这个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词汇,其传入过程本身也完成了一次“精神过滤”。这个经由日本转译而来的词汇,其字面更侧重“分科之学”,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在西方语境中源于拉丁词“scientia”(知识、学问)所蕴含的那种更广博、更具整体性的求知精神。话语的微妙差异,亦在潜移默化中强化了我们将知识视为分门别类的、可供取用的“工具箱”的倾向。
这三大根源相互交织,共同塑造了我们对教育的集体潜意识:教育是实现个人阶层跃升的阶梯,是推动国家富强的引擎,是服务于特定社会目标的工具。它无比重要,却唯独常常不是其本身——即,一种引导生命自我发现与自我实现的自由过程。
1.3. 本源:回归作为自由人文的教育
然而,批判的目的是为了建设。要重塑教育的未来,我们必须暂时挣脱历史的引力,回溯其源头,寻找其最本真、最普世的精神内核。这个内核,在古希腊的源头活水中,早已为我们清晰地呈现。
古希腊人将教育的理想浓缩于一个词——“Paideia”。这个词的含义远超今天的“教育”(education)或“学校”(school),它指向的是一个终其一生的、将一个自然人塑造为真正健全的“人”与“公民”的完整过程。这种教育理想,具有两大鲜明的、与我们前述的工具主义截然相反的特征:
- 其一是超功利性。 它不服务于任何外在的、短期的目的,无论是财富、权力还是社会地位。其唯一的目的,在于“培育心智”(the cultivation of the mind)本身。它相信,一个经过良好培育的、和谐而健全的心智,本身就是人生的最高奖赏。
- 其二是内在性。 它追求的是灵魂的转向与内在世界的丰盈,而非外部技能的堆砌。它旨在点燃学生内心的火焰,而非填满他们的容器。教育的成功与否,最终要由学习者是否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与思想的独立来衡量。
这种古典的教育精神,在哲学层面,为我们弥合被工具主义所割裂的“科学”与“人文”提供了可能。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曾写下不朽的诗句:“美即是真,真即是美。”(“Beauty is truth, truth beauty.")这一论断,如同一道思想的闪电,照亮了知识世界的内在统一性。科学求“真”,艺术求“美”,但在最崇高的层面上,二者殊途同归。一个简洁、对称、和谐的物理学公式(如 E=mc²),能带来无与伦比的智力审美愉悦;一部伟大的悲剧,则能揭示出关于人性最深刻的真理。
因此,在我们准备构建新的教育模型之前,必须首先确立这个精神内核:教育的终极目的,是引人求真、向美、臻善,是培育能够自由运用其全部心智能力的完整的人。
至此,我们对问题的“破拆”工作已经基本完成。诊断了表层的症候,也深挖了历史的根源。行文至此,我们的声音与节奏,需要经历一次明确的换挡——从冷静的、分析性的批判,平滑地切换至温暖的、建构性的创造。因为仅仅指出“折翼”的困境是远远不够的,我们真正的使命,在于探索如何帮助学习者重新“起飞”。在下一部分,我们将正式提出并系统阐释一个旨在实现这一目标的整体性框架——“飞翔者模型”。
第二部分:让学习者起飞——“飞翔者模型”的构建与阐释
2.1. 提出并界定模型:一个整体性的隐喻
在系统性地剖析了教育的工具主义困境及其根源之后,我们必须回答那个核心问题:如果我们不“组装”机器,那我们该做什么?答案是:培育“飞翔者”。为此,我们尝试构建一个旨在回归教育本源、面向未来的整体性框架——“飞翔者学习模型”。
这个模型的核心,是一个强大而生动的隐喻:将一个完整的学习者,看作一个依靠自身力量、在广阔天空中翱翔的生命体。这与“组装”的隐喻形成了根本性的对立。“组装”意味着被动、固化、遵循外部指令;而“飞翔”,则意味着主动、生长、拥有内在导航。模型的结构可以被概括为“一体两翼一心脏”,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动态协同、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。
不过,在展开模型之前,我们必须为这个核心隐喻预设两个重要的“补丁”,以避免其滑向孤立的个人主义或机械的功能论:
- 其一,回应“个体主义”的质疑: 我们必须明确,“飞翔”绝非孤立的行为。任何个体的飞翔,都离不开“气流”与“雁群”。“气流”,好比我们身处的文化母体与历史传承,它提供升力;“雁群”,则好比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协作网络,它提供方向与支持。 因此,“飞翔者模型”培育的不是离群索居的“独行侠”,而是在广阔天地中,既能自由探索、又能与同伴共振的现代公民。
- 其二,消解“风格冲突”的风险: 在后续阐释中,我们可能会借用“CPU”、“引擎”等现代技术词汇作为微隐喻。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,这仅仅是为了功能性类比的清晰性。人的成长远比任何机器复杂、温暖且充满神秘。因此,在使用这些词汇时,我们会明确地将其标记为一种 “好比” ,时刻提醒我们,教育的对象是活生生的人,而非等待优化的硬件。
2.2. 模型的详解与例证:贯穿终身的协同运作
“飞翔者模型”由四个相互依存、协同运作的系统构成。它们分别是作为核心主体的身躯与大脑、作为协同双翼的知识与能力,以及作为驱动引擎的心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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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躯与大脑 (Cognition & Thinking) —— 核心主体与导航系统 这是飞翔者最核心的部分,好比飞鸟的身躯及其神经中枢。它代表着学习者的认知与思维能力,尤其是以元认知和批判性思维为核心的高阶思维能力。这不只是“知道什么”,更是“如何知道”以及“如何思考”。它包括了发现问题、归因建模、演绎推导、验证迁移等一系列科学思维的内环,也涵盖了自我反思、审辨式思维等人文思维的外环。一个强大的“大脑”,意味着学习者是自身学习的主人,是飞行的“驾驶员”,能够自主设定航向、应对复杂气流、并不断优化自己的飞行策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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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翼 (Knowledge & Understanding) —— 提供升力的知识结构 这是飞翔者的左翼,代表着系统化的知识与深层理解。如果说大脑提供了飞行的方向,那么知识之翼则提供必要的“升力”。但这绝非我们在第一部分所批判的、碎片化的知识点堆砌。这里的知识,是结构化的、网络化的、能够被学习者内化并融会贯通的知识体系。它如同鸟翼上坚实而有序的羽毛,每一片都有其位置,共同构成一个能与“气流”(文化与信息)有效互动、产生升力的翼面。没有坚实的知识之翼,思维将因空洞而无法“起飞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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右翼 (Ability & Practice) —— 实现飞越的实践能力 这是飞翔者的右翼,代表着将思想与知识转化为行动的能力与实践。它好比为飞行提供“推力”的翅膀。这包括了沟通、协作、创造、解决复杂问题等一系列将内在心智外化于现实世界的能力。知识之翼让我们理解世界,而能力之翼则让我们改造世界。左右两翼必须协同扇动,知行合一。只有知识而无能力,是“书呆子”式的“折翼”;只有能力而无知识,则是缺乏根基的“蛮干”。二者协同,方能实现有力的、有方向的持续飞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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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脏 (Character & Values) —— 驱动飞翔的内在引擎 这是飞翔者的心脏,是整个系统最根本的能量来源与价值罗盘。它代表着学习者的品格、价值观与内在动机。这颗心脏泵送出的,是好奇心、同理心、坚毅、正直、责任感与对美的感受力。它回答了那个终极问题:“为何要飞翔?”。一颗强韧而温暖的心脏,能为学习者在面对挑战与挫折时提供源源不断的内在动力,并确保其飞翔的航向,是指向一个更良善、更有意义的目的地。没有这颗心脏,再强大的思维与翅膀,也可能迷失方向,甚至异化为精致的利己主义工具。
案例矩阵:模型在不同阶段的行动
“飞翔者模型”并非悬浮于空中的理论,它可以在不同教育阶段,化为具体的行动路径,展现其普遍的适用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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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K-12阶段(核心任务:引爆好奇心) 案例: 一堂“为缺水村庄设计集水系统”的项目式课程。 传统模式可能聚焦于: 计算降雨量、学习过滤材料的物理知识、制作模型。 “飞翔者”模式则强调:
- 心脏(驱动): 首先通过影像资料让学生对村民的困境产生同理心,点燃“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”的内在渴望。
- 大脑(导航): 引导学生自主发现问题(“最大的挑战是什么?”)、进行归因与建模(“影响集水效率的关键变量有哪些?”)。
- 双翼(协同): 在此过程中,学生主动去学习大气循环、材料科学等知识(左翼),并动手设计、测试、迭代模型,锻炼协作与创造能力(右翼)。 最终,学生收获的不仅是一个集水装置,更是一次完整的、由内在价值观驱动的、知行合一的探究体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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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职业教育阶段(核心任务:淬炼匠心) 案例: 一门“高级木工”课程。 传统模式可能聚焦于: 熟练掌握榫卯结构等各种“技法”。 “飞翔者”模式则旨在培育“木作艺术家”:
- 心脏(驱动): 培养学生对木材这种自然材质的敬畏与热爱,理解“匠人精神”背后的责任与美学追求。
- 左翼(知识): 学习不同木材的物理特性、林业史、家具设计史,形成深厚的知识底蕴。
- 右翼(能力): 在精进技术的同时,更要训练设计与表达能力,能将自己的构思付诸实践。
- 大脑(导航): 鼓励学生在理解传统的基础上进行批判性创新,设计出具有个人风格的现代木工作品。 他毕业时,带走的不仅是一手好“活儿”,更是一套能让他终身成长的“心法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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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高等教育阶段(核心任务:塑造思想者) 案例: 一门“大学历史”研讨课。 传统模式可能聚焦于: 记忆并复述重要的历史事件、年代、人物。 “飞翔者”模式则旨在培养具备洞察力的“公共知识分子”:
- 左翼(知识): 学生需要广泛阅读,建立对某一历史时期的结构性知识框架。
- 右翼(能力): 训练学生一手文献的解读能力、口头论辩与学术写作的能力。
- 大脑(导航): 课程的核心,是引导学生对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叙事进行审辨式分析(批判性思维),并尝试构建属于自己的解释模型。
- 心脏(驱动): 最终,旨在激发学生的历史同理心与现实关怀,思考“历史如何塑造了我们?我们又该如何面向未来?”,确立自己的价值立场。 他走出课堂时,不再是一个被动的史实接收者,而是一个能与历史对话、并从中汲取智慧、烛照当下的主动思想者。
2.3. 模型的坐标:在与经典及前沿理论的对话中定位
任何一个模型的生命力,不仅在于其内在的逻辑自洽,更在于其能否与人类已有的智慧成果进行对话,并在对话中彰显其独特性与包容性。为此,我们将“飞翔者模型”置于一个从具体到抽象、从当代到经典的论证阶梯中,以明确其思想坐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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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理基础(对话布鲁姆):在认知阶梯上融入“心” 布鲁姆的认知目标分类理论,如同一座经典的阶梯,将认知过程从低阶的“记忆”、“理解”,提升至高阶的“应用”、“分析”、“综合”、“评价”。“飞翔者模型”完全兼容并尊重这一认知发展的规律。模型的“左翼(知识)”对应着阶梯的低层基础,“右翼(能力)”对应着“应用”,而“大脑(思维)”则统摄了“分析”至“评价”的高阶环节。然而,“飞翔者模型”的核心增量在于 “心脏(品格与价值观)”的引入。布鲁姆的阶梯是“冷”的认知加工流程,而我们的模型则为其注入了“热”的驱动内核。它回答了一个比“如何思考”更根本的问题——“为何思考”。正是这颗心脏,让人类的认知超越了单纯的算法,赋予其意义与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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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-12前沿(对话NGSS):在三维框架中整合“道” 美国《下一代科学教育标准》(NGSS)是当今世界K-12科学教育的标杆,它创造性地提出了“三维学习”框架:核心概念(左翼)、科学与工程实践(右翼)、交叉概念(大脑)。这与我们模型的“一体两翼”结构高度相似。然而,在实践中,NGSS也面临着被异化为“能力打卡清单”的风险。学生可能学会了搭建一个电磁模型(实践),也理解了其背后的能量转化(核心概念),却未曾体验到发现规律时的智识喜悦,也未曾思考过该技术应用的社会责任。这便是“有术无道”。“飞翔者模型”对此的回应是,必须将 “心脏”作为整合三维的中心,让每一次探究都始于好奇心与同理心,让学生在“术”的实践中,体悟“道”的精神,从而实现真正的理念整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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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等教育经典(对话纽曼):在现代语境下复兴“魂” 19世纪,约翰·亨利·纽曼在《大学的理念》中,为现代大学描绘了不朽的理想——大学是“培育心智”的场所,旨在追求博雅教育(Liberal Education)的内在价值,而非任何功利性的外部目标。这与“飞翔者模型”的精神内核高度一致。然而,在21世纪的今天,我们无法完全回归古典。社会要求大学毕业生不仅拥有“健全的心智”,还需具备改变世界的“有力的翅膀”。“飞翔者模型”可以被视为纽曼精神在现代语境下的复兴与重构。它保留了纽曼最为珍视的“大脑(心智培育)”作为核心,并为其装上了知识与实践的“协同双翼”,更重要的是,它明确了“心脏(品格价值观)”作为大学之“魂”的地位,回应了在价值日益多元甚至虚无的后现代社会,大学更需要承担起价值引领的责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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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土宏大叙事(对话“新质生产力”):在国家战略中定位“源” 当我们把视线投向更宏大的社会经济叙事,“新质生产力”正成为推动国家发展的核心关键词。其本质,是依靠科技创新驱动的生产力跃迁。那么,真正的“原创性”与“颠覆性”创新从何而来?它不可能来自于被动“组装”的头脑。它必然源自那些拥有强大内在驱动力(心脏)、能够进行第一性原理思考(大脑)、并掌握了坚实知识体系(左翼)与卓越实践能力(右翼)的“飞翔者”。因此,“飞翔者模型”所致力于培育的,正是形成“新质生产力”的最根本的动力源。它提供了一套超越单纯技术培训的人才培养范式,旨在为整个社会的创新生态,注入源源不断的思想活力。
结论:从“飞行模拟器”到“真实的天空”
3.1. 总结与升华
行文至此,我们的核心论点已然清晰:教育的终极目标,是培育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,而非组装一台精密冷漠的机器。我们构建的“飞翔者模型”,以“认知思维为核心主体、品格价值观为驱动引擎、知识与能力为协同双翼”,正是为了守护并实现这一精神内核。它是一份宣言,旨在将被工具主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“育人”目标,重新整合为一个充满生命力的有机整体。
3.2. 回应核心质疑与确立立场
然而,任何理想主义的模型,都必须经受现实主义的拷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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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,回应“乌托邦”的质疑。 我们必须坦诚,在现行的、以标准化考试为核心的评价体制下,要完整落地此模型,无疑困难重重。但这是否意味着它毫无价值?绝非如此。模型的首要价值,是为所有深陷系统之中、时常感到迷茫的教育者,提供一个 “精神罗盘”。它帮助我们校准方向,让我们在日常繁琐的教学工作中,时刻不忘那个最根本的目的。 更进一步,它能催生出无数“最小可行性改变”(Minimum Viable Change)。例如:
- 一位K-12教师,可以在讲授知识点前,多问一句:“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个?它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美妙的联系?”——这是在激活心脏。
- 一位职业学校的师傅,可以在教授技艺时,多问一句:“这个流程背后的原理是什么?有没有可能做得更好?”——这是在点亮大脑。
- 一位大学教授,可以在课程结束时,多问一句:“学完这些,你对世界或自己,有了哪些新的、哪怕是动摇性的看法?”——这是在重塑价值。 这些微小的改变,如同在坚硬的现实岩层中,凿开一丝通往真实天空的缝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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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次,回应“功利主义”的内在张力。 这或许是全文最深刻的张力所在。我们旗帜鲜明地批判功利主义,但学习者终究要走向社会,直面生存的压力。这看似是一个无解的悖论,但AI时代的到来,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,为这个悖论提供了全新的解法。
- 第一性原理(目的): 我们之所以追求“飞翔者模型”,首先因为它在价值上是“正确”的。它回归了人的精神自由与全面发展。正如笔者在对《人文社科退潮:生存理性与精神启蒙的世纪博弈》的分析中所揭示的,教育的终极价值,在于关怀“Human Being”(人之为人),而不仅仅是“Human Doing”(人之所为)。
- 伴生性悖论(结果): 然而,一个深刻的悖论在于,在AI时代,这种最不功利的追求,恰恰孕育了最强大的现实适应能力。当AI开始系统性地接管可标准化的、重复性的“组装”工作时,人类的核心竞争力,正在加速向那些无法被算法编码的领域回归。正如笔者在《AI时代的“新文艺复兴”:为什么未来属于文理兼修者》中所论证的,批判性思维、创造力、同理心、审美与伦理判断力——这些“飞翔者模型”所核心滋养的品质——正从“无用”的奢侈品,变为未来职场中最稀缺、最“大用”的硬通货。我们不再痴迷于“提升认知”(《我为何不再痴迷“提升认知”?》),而是开始探寻“智能”的本源,这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明。
3.3. 最终愿景
我们当前的教育体系,在很大程度上,更像一个精密的 “飞行模拟器”。它安全、可控、拥有标准化的评价体系,能让学习者在既定的航线中,熟练地掌握各项操作。然而,它无法模拟真实天空中变幻莫测的风云、无法给予学习者挑战未知气流的勇气、更无法点燃他们探索新航线的渴望。
我们的使命,是帮助学习者走出模拟器,飞向那片广阔、真实、充满不确定性却也因此充满无限可能的天空。这需要整个社会的共同努力,去重塑我们对“教育成功”的定义——它不应仅仅是更高的分数、更好的大学、更体面的工作,更应该是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,眼中是否始终闪烁着好奇的光,心中是否始终燃烧着飞翔的渴望。
让我们共同致力于此,点燃每一个学习者内心的火焰,因为那火焰,终将照亮人类文明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