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I是团队的认知分拣机

关于“取代”与“赋能”的一体两面

Posted by Wantsong on Wednesday, October 29, 2025

我的“正确”与董事长的“天真”

前不久,与一位教育集团的董事长聊天。我们一见如故,都看到了“AI+教育”这个宏大叙事下令人振奋的未来——尤其是在高中年龄段,一个心智将熟未熟、最需要个性化引导的阶段。

然而,当话题从星辰大海落到具体航线上时,我们之间浮现出一条清晰而深刻的裂谷。

他的路径,是一种属于产品经理的、宏大而略带技术天真的叙事。他倾向于用AI直面学生,近乎“取代”教师一部分“教书”的职能。他描绘的蓝图里,有个性化学习路径规划器、有AI驱动的视频内容库、有7x24小时在线的AI自习室。他的核心理念是:教书交给AI,育人交给老师。

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,几乎是本能地提出了我的路径——一条更“现实”、更“稳妥”的路线。我主张AI应首先作为“教师副驾”存在,从赋能教学端切入。比如,帮教师制订教学计划、辅助设计教案、将他们从批改作业与试卷这种价值密度极低的“体力活”中解放出来。

我的论据几乎是脱口而出,充满了某种不容置疑的“正确性”:取代教师是不可能的。教学视频能降低外部认知负荷,但学生内化知识的内部认知负荷,AI无能为力;AI受限于无实体的“具身认知”,无法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那样,仅凭一个眼神、一个细微的课堂走神,就精准捕捉到“学情”的动态变化;更何况,对于高中生,教师的人文关怀与严格管理,是AI那冰冷的像素点无论如何也无法模拟的。

在那场对话中,我确信自己是正确的。我所有的论点,都植根于我对技术边界的清醒认知,以及作为一个管理者对组织变革稳定性的天然敬畏。先赋能核心节点(教师),再逐步渗透,这是一条多么稳健、多么符合工程学与管理学理性的道路。

然而,最近一次对我自己团队的复盘,却像一道闪电,击穿了我自以为坚固的逻辑壁垒。

我忽然意识到,“赋能”与“取代”,并非两条需要我在战略上二选一的道路,而是一枚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。一个组织在引入AI这股强大外力时,这两种结果会像物理定律一样自然发生,你无法只选择其一。

而启动这枚硬币开始疯狂旋转的,正是我在自己团队中推行的、为期两年的AI变革实验。

我的团队:一个残酷的“硬币”实验场

要理解这枚硬币为何会旋转,故事必须回到两年前那个令我头皮发麻的下午。

那时ChatGPT刚横空出世,我带着一个老软件架构师的自信,向它抛出了一个我赖以为生的专业问题:“一个软件系统的架构可以分为多少个层面?”它回答了8种,逻辑清晰。我说“继续”,它又回答了8种。我的知识储备,能清晰描述的不过6种。那一刻,我感觉脚下的基石正在被液化。我们这种“专家经验”,在LLM排山倒海的知识库面前,脆弱得像一张窗户纸。

一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:程序员的本质,是翻译官。我们将人类模糊的需求,翻译成机器能懂的二进制语言。现在,机器自己就能听懂自然语言了,还要我们这些翻译官干嘛?

这场深刻的生存焦虑,最终以一种务实的姿态宣告结束:打不过就加入,做不了精英就做买办。我决定将我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,都投入到对LLM的研究中。两年下来,我成了团队里那只最闲,也对AI懂得最多的“懒蚂蚁”。

我将这份个人探索,转化为一场组织实验。我做了近千页的PPT,从原理到方法论,在公司内部反复试讲,并号召全体员工投入学习,为每个人都定制了初步的转型方向。我天真地以为,我打开了一扇通往集体进化的门。

但现实,却露出了它残酷的、一体两面的真相。

硬币的A面,是“取代”的冷酷现实。

最先被取代的,是那些工作内容与AI能力高度重叠的初级岗位。一些过去给项目经理打下手的助理,负责整理文档、编写简单私有方法,AI做这些事的效率是他们的百倍。他们的离开,几乎没有在组织内激起任何涟漪,像清晨的薄雾,被技术进步的太阳蒸发得无声无息。

更让我深思的,是那些“被动淘汰者”。

我曾为UI设计师规划了“AI赋能的产品经理”转型路径,并给了她三个月的带薪学习期。从Midjourney出图,到用A4纸草图让AI直接生成原型HTML,我除了提供资源,甚至亲自手把手教她如何与AI协作进行面向对象的分析(OOA)。但几个月下来,进展寥寥。她无法提出一个结构化的好问题,也无法将AI给出的碎片化灵感,整合成一个逻辑自洽的方案。

同样的故事发生在测试经理身上。我给了他一个“研发测试智能体”的课题,时间长达一年半。他卡在关键路径上,寸步难行。今年2月他离开后,我们自己动手,只用了不到两个月,测试智能体就已初具雏形。我们请来一位25年经验的资深测试做外部评估,她审阅完AI生成的测试用例后,沉默了许久,说了一句:“我们这个行业,可能要变天了。”

而硬币的B面,则是“赋能”的巨大杠杆。

起初,当我推动全体程序员使用AI辅助编程时,效果并不理想。年初统计,多数人的效率提升在30%到80%之间,远低于我自己测试的200%~300%。他们只是把AI当成了一个更聪明的搜索引擎。

转折点,发生在测试智能体亮相之后。那种扑面而来的冲击力,让开发经理终于意识到了这不只是一款工具,而是一场工作范式的革命。他投入了三个月,带领团队重构了整个开发流程。到8月我们再次统计时,结果令人震惊:纯粹的编码效率,提升了5到10倍;包含设计、测试、文档的全流程开发效率,提升了2到3倍。

看着眼前这活生生的“取代”与“赋能”同时上演,我不得不承认,我最初在董事长面前那套逻辑自洽、充满人文关怀的“赋能论”,是多么的片面与苍白。

我的理论,在残酷的实践面前,被彻底击碎了。我只看到了硬币的一面,却忽视了另一面。赋能确实发生了,但它只降临在少数人身上;而取代,也同样真实地发生了,它清退了那些无法与新范式共舞的人。

如果“取代”和“赋能”都只是结果,那它们背后的运行机制到底是什么?到底是什么,在决定一个人的最终命运?

“认知分拣机”:时代的新陈代谢法则

如果“取代”与“赋能”只是结果,那么产生这些结果的机制是什么?在复盘了无数次那些离开的、挣扎的、以及最终实现飞跃的团队成员的轨迹后,一个冰冷的词汇浮现在我脑海:认知分拣机。

我意识到,“硬币的两面”这个比喻依然不够精确。它太过静态,暗示着一种被动的、50/50的概率。而我亲眼所见的,是一个动态的、主动的、有着清晰筛选逻辑的流程。它不是硬币,它是一台机器。

这台“认知分拣机”,并非一部实体机器,而是由AI这股强大的技术外力所催生的、一套全新的组织新陈代谢机制。它中立、高效、甚至冷酷,其运行逻辑只有一个:通过无限拉低“标准化认知劳动”的价值,来倒逼组织中的每一个成员,贡献出AI所不具备的、真正属于人类的、非标准化的智慧。

你能否贡献这种智慧,就是你被投入“赋能”还是“取代”传送带的唯一标准。

那么,这台分拣机的“标准说明书”是什么?当我试图描绘它时,我震惊地发现,这份说明书我早已写好。它就是我在《解锁AI潜能:提示词工程的核心技能金字塔》中画出的那张金字塔。塔底的“底层认知”——本质思考能力、逻辑思维、批判性思维、信息素养;第二层的“方法设计”——问题重构能力、系统思维、抽象化能力。这20项技能中,绝大部分都深植于人文社科的土壤。

这瞬间解释了所有问题。

我的团队成员们之所以走向不同的命运,并非因为技术能力的差异,而是因为这台分拣机精准地扫描出了他们认知模式上的“缺陷”——而这些缺陷,几乎都能归咎于我们这个时代落后的教育理念。

  • “取代”的传送带上是什么? 是那些在“分科教育”下知识结构单一、在“应试教育”下缺乏创新与批判性思维、在“填鸭式”教学下丧失了主动学习与定义问题能力的“产品”。他们持有的,甚至是“苏式辩证法”那样的诡辩逻辑,而非真正的逻辑思维。当AI接管了“标准答案”的生产,他们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。
  • “赋能”的传送带上又是什么? 是那些无意中或刻意地补完了这些“认知短板”的人。他们恰好具备了“新文艺复兴”所呼唤的那些特质:能进行跨学科的系统思考,能将模糊的需求结构化,能与一个复杂的、非确定性的智能系统进行高质量的对话。

分拣机筛选的,根本不是技术能力,而是以人文素养为基底的、系统化的思维与表达能力。这正是这场变革最深刻,也最颠覆之处。

至此,我终于可以回到最初与那位董事长的对话,给出一个更完整的答案。

我们当初的争论,从一开始就问错了问题。真正的问题,从来不是一个企业应该选择“取代”还是“赋能”的战略。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可选项。

“取代”或“赋能”,并非AI的预设程序,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认知模式,与这个时代全新的“接口协议”进行匹配后的必然结果。

“取代”,是被动接收知识、思维固化、无法进行体系化思考的“工业时代教育范式”,在这台分拣机面前的必然崩解。

“赋能”,则是那些主动构建知识体系、拥抱跨界、能与复杂系统共舞的“新文艺复兴式个体”,在这场新陈代谢中获得的必然奖赏。

AI不是敌人,也不是救世主。它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我们认知世界的深度;它也是一个标尺,度量着我们与未来之间的距离。在这台冷酷而公正的分拣机面前,我们唯一的通行证,就是开启一场自我教育的“新文艺复兴”,去补上那些年被我们落下的、关于思考与表达的最重要的课程。

与其说AI是在筛选一个团队的未来,不如说,它是在对我们每个人的过去——我们所受的教育、我们所建立的思维模型——进行一场迟来的、冷酷而公正的毕业典礼。

而真正的学习,从这场典礼之后,才刚刚开始。


《新文艺复兴时代》三部曲: